点击数:635 更新时间:2018-07-03

我的母亲

◎杜秀香

        每次回老家都为母亲精心挑选着礼物,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就差列个选项单打钩取舍:鲜花,NO。旅行,OUT。衣服,YES。美食,OK。
        母亲一直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实用主义者。在她看来,一切超出柴米油盐的华而不实皆为浪费;一切脱离衣食住行的小情小调皆是矫情,当然,母亲字典中的衣食住行中的 “行”字绝不包括旅行。如果手中有笔,绘一幅母亲的日常生活图,它绝不是一幅水墨写意的国画或浓墨重彩的油画,是寥寥几笔绘就的简笔画。
        由幼及长,印象中,我家除了早饭有米粥,馒头是热的,中午晚上餐桌上只有热水凉馒头。以至于后来嫁到婆婆家竟然发现一天三餐可以有热粥、热馒头,幸福指数顿时飙升。我家除了我养过两条寿命不长的小狗和地里干农活必备的一头毛驴,既不闻鸡鸣犬吠的声音,也不见鸡飞狗跳的场景。我猜我家即使有人白日飞升,也绝不会有传说中的鸡犬升天。当然,我家房前屋后也绝不会有鲜花果树,不会有菜畦瓜架,地里一茬茬成熟的庄稼和家里一天天长大的我们已经让她觉得穷于应付。门前院周,所有的不过是几棵祖辈相传,垂垂老矣的老枣树,每年的秋季在枝头象征性地稀稀拉拉结着几颗红枣。后来,这些渐渐寿终正寝的老枣树也陆续被伐掉。于母亲而言,一切生活之外所谓没用之物大可不必存在或拥有。想来大约是母亲幼时艰难,环境使然。
        母亲刚刚记事,姥爷便撒手人寰早逝,寡居的姥姥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好在,舅舅年纪轻轻便担起一家之主的重担,一手抚养起三个妹妹和自己的五个孩子,期间的辛酸不易大略可知。众多的姊妹姑侄中,母亲永远是最让人省心的那一个。她本分地不添任何麻烦,默默地帮衬着姥姥和舅舅劳作度日;她安于现状,顺从于家庭的一切安排,对生活从没有非分之想,极少索取别人给予她之外的东西。就连她与父亲的相亲都是大姨替她相看的。
        彼时,父亲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大姨竟然替母亲同意了婚事,为此,我一直觉得大姨颇有识人之术。后来,父母渐渐相识,其实所谓相识,也不过是偶尔在集市上惊鸿一瞥的一眼对视。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一句歌词:“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不过这一眼母亲对父亲却不甚满意,只是从未向姥姥和舅舅提出异议。她顺从地安然出嫁,来到了她不熟悉的新家。生活的艰难磨砺了舅舅一颗坚硬的心,母亲却是唯一一个在出嫁时让舅舅和妗子觉得不舍的人,也因此,虽然父亲家的彩礼单薄,母亲的嫁妆却格外丰厚。以致后来每次提起,母亲都自觉颇有底气。
        生活中的母亲是粗线条的,甚至简单到粗暴。彼时孩子们头上都爱生头虱,母亲竟然给姐姐头上抹上一通敌敌畏后,把姐姐锁在家里然后施施然去赶集。等她回到家,看到趴在门边的姐姐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她怀着弟弟时馋酒,拿着家里的粮食换酒喝,怕家里人发现,聪明地把酒瓶藏在粮囤里。每每说起此事她都自鸣得意,却听得我一身冷汗,幸好当时怀的不是我。弟弟三四岁时,带着弟弟去大姨家,她竟在集市上把弟弟走丢,幸好向来乖巧胆小的弟弟懂事地坐在一个摆地摊的老爷爷身边乖乖地等着母亲想起他然后来寻他,好歹算是虚惊一场。
        有时会觉得母亲是冷的,是骨子里的冷。看过很多名家记述母亲的文章,我的母亲却不像其中任何一个。自小我和姐姐就跟着奶奶睡,成长中的所有问题和秘密都是我们自己消化解决,她从不过问我们的成绩和心事。初中晚自习回家,经过我家的大门,望着门缝里漏出的明亮灯光,我都特别想回家,可只能望门兴叹乖乖回到烛光昏黄的奶奶家。偶尔忍不住敲门,借口掉到家里东西,母亲都一脸的不耐烦。姐姐初中毕业后考上中专,要去济南搭乘火车。恰逢邻家在济南铁路上班的大爷一月一次开着大卡车回来,于是,父亲托付大爷把姐姐捎到济南,再打发姐姐坐火车。从未离过家的姐姐坐在大卡车的驾驶室里,躲在车窗后面哭得梨花带雨,站在门口送行的母亲颇为不悦地斥责她:“去上学是好事,有啥可哭的,再说,出门前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一席话把我们离别的心酸和愁绪生生抹平。同样一幕还发生在姐姐结婚当日,坐在喜车上的姐姐看着父亲母亲难舍的嘤嘤而泣,常规接下来的镜头应该是母女抱头痛哭才符合常理,母亲却不为所动,依然训斥姐姐:“这孩子,大喜的日子哭啥,多不吉利,又不是不回家了。”这一幕多么熟悉,在旁陪着姐姐落泪的我又一次一脸惊愕。多年后坐在喜车里的我看着越来越远的家滴泪未流。
        年轻时,她与父亲也常有争执。为父亲的贪杯,为家庭的琐事。她一次次夜深人静时骑着自行车独自一人寻找喝酒未归的父亲。当她带着脚步踉跄的父亲回到家,接下来就是一场暴风雨。最后的戏码都是她摔门回娘家。出得大门,她就安心地坐在我家北面农信社旁边的台阶上等着我们去寻她。等我们大哭小叫地找到她,她就会拍拍身上的尘土领着我们回家,且美其名曰:舍不得她的孩子舍不得她的家。我晕!如果当年有奥斯卡,母亲定会捧回最佳表演奖。
        母亲与父亲无论战争大小,却从不与外人言。所有矛盾与委屈都消化在家里。村里的时光,日长如岁,女人们总爱聚到一起纳鞋底、做衣服或只是闲聊。出了门,无论是否还在冷战,父亲永远是她口中聪明睿智、高大光辉的好丈夫,好父亲。她很鄙夷那种把家丑挂在嘴边的女人。她不止一次告诫我们,丈夫是用来维护的,任他有百般不是,外人面前也不能贬低他,自己的丈夫自己都瞧不起,别人又怎么会尊重他。此言不差。我铭记在心且举四肢赞同。有时候生活中悟出的道理远不如书本上修饰措辞的华丽动听,却更接近生活本质。
        结婚几十年,对于维护父亲,母亲从来都是冲锋在前,毫不含糊。有一年中秋,离家在外的大伯回到家,姑姑们都来叙天伦,直到月上中天,他们都一直在屋里嘁嘁喳喳争论不休。原来,大伯提议爷爷和爸爸分家,让爸爸给爷爷上大梁。这本也无可非议,可大伯和姑姑们又提出许多苛刻条件,自己却都置身事外,貌似有意为难父亲。都是亲人,父亲有苦难言。被支出去的母亲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护夫心切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冲出来。于是,一场闹剧终以姑姑们深夜匆忙告辞,大伯第二天天不亮黯然离去告终。当夜,我听到了父亲压抑的哭声。此后,此类话题再没人提及。
        外人面前,母亲身体力行的维护着父亲的高大形象。在家里,她对父亲更是言听计从。她觉得父亲就是她的生活,她的依靠,她的终身。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的生活里会再也没有了父亲。从父亲查出身染绝症,我们就刻意隐瞒,心思简单的母亲从未多想。她在医院一夜夜守候着手术后的父亲,盼着早点出院;她陪着父亲去济南放疗,住在狭小的旅馆里毫无怨言;父亲一次次住院,她从没让我们守过一夜,她说怕父亲难受时不好意思支使我们,也怕我们耽误明天上班。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我们终于告诉她实情。她哭着从姐姐家离开,本来端到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她埋怨我们不够尽心尽力,和父亲商量着去青岛找大伯。如同溺水的人,她努力想找一根可以救活父亲的稻草,却是徒劳。夜里,我们从医院坐着120带回弥留的父亲,下车,母亲冲到早已听闻消息等候在门口的婶子大娘身边,坐到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她假装的坚强一下子丢盔弃甲。
        举行完父亲的葬礼,老公心疼正身怀六甲的我,想把我接回家,她一听我要离开,一下子坐在地上,又是一场大哭。七大姑八大姨齐齐指责,我尴尬到不知所措。姐姐扬手给了我两个巴掌,母亲才算罢休。她的世界坍塌了,一片废墟,她怕我们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废墟里。此后两年,我和姐姐几乎每周回家,陪着她哭一场,然后听她絮絮叨叨讲述她和父亲那些陈年往事。从前从不给我们打电话的她仔细地把我们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硬纸上,压在电话机的下面。只要我们一时接不到电话,她就开始兴师动众,满世界打电话找我们,仿佛她的孩子失踪了,弄得人仰马翻,直到听到我们的声音,这一篇才算翻过。
        整整两年,她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里不能自拔。好在她是个勇敢乐观的人,时间渐渐磨平了她的伤悲,提起父亲时她不再流泪,只是黯然叹息父亲的福薄。我们也渐渐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每次回老家都为母亲精心挑选着礼物,绞尽脑汁,煞费苦心。
        偶然一天,看到日本作家井上靖的小说《我的母亲》,他说:“自从我父亲去世,我偶尔会突然领悟,就像我父亲在我的身体里残留了什么,我走下玄关时的感受;我的脚滑进等在那里的木屐;还有我倾身读报纸的样子,我把玩烟盒的样子。似乎我存在与我死亡之间的距离,自然而然地变短了,我就是下一个。但我的母亲还精神矍铄,她是此生与死亡之间唯一的存在。”看完,我忽然泪流满面。 作者单位:县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