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67 更新时间:2018-08-17

被冷冻的人体

 

        这是73岁的周长友和妻子的最后一次凝视,时间定格在2018年6月19日下午14时30分,时长10秒。
        “老伴,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周长友隔着玻璃窗喃喃自语。-196℃液态氮的罐内,72岁的刘爱慧被迅速密封。她是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以下简称“银丰研究院”)生命延续研究计划的志愿者,也是国内第二例公开的在本土完成人体低温保存实验的志愿者。
        第一例志愿者是于去年离世的49岁肺癌患者展文莲,由银丰研究院和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完成手术。在中国,现阶段的人体低温保存实验是在志愿者死亡的前提下展开。今年3月,银丰研究院正式获得山东省卫计委批复的遗体接受站资质。
        她们的选择基于一项交付给未来检验的科学假说:人离世后,将身体器官和细胞功能没有丧失活力的人体通过低温保存实现“暂时休眠”,以待科学技术发展到能攻克人类重症疾病后,将休眠者唤醒。
        但究竟能不能唤醒?眼下,谁也不能给出定论。
        自1967年因肺癌而死的物理学家詹姆士·贝德福德成为全球有记载的首例人体低温保存实验对象,人体冷冻技术已有51年历史。迄今为止,?全世界尚未出现一例“复活”。
        “用平常心看待,这只是一个从科学假设出发的研究,总要有先行者去尝试。”曾任齐鲁医院麻醉科主任的类维富教授说。

一次离别

        10年前,周长友召集全家人开会,只甩下一句话:倾尽所有,也要给你妈妈治病。
        那时,刘爱慧被查出患有肺癌,医生预计的生存周期仅有3个月左右。
        10年来,昂贵的海参和虫草,成了刘爱慧的日常膳食;进出各大医院肿瘤科,更是家常便饭;只要听说哪里有治疗肺癌的专家,一定不会错过。到了癌症后期,刘爱慧四肢出现水肿等并发症状,周长友就用自己粗陋的针脚,为妻子缝制冰袋……
        去年,与死神较劲的这家人渐渐意识到:哪怕竭尽全力,或许再也留不住刘爱慧了。
        刘爱慧高中毕业后进入老家泰安的电气集团做技术工人,一路自学机械制造、电工学,成了技术能手,一个人做起实验来没日没夜。最终,她把自己也变成了实验对象。
        她是银丰研究院公开进行的第二例人体低温保存实验对象,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首例”应用体外循环技术实现人体的异地转运,是第一次。
        项目技术团队包括4位专家和12位协助实验的工作人员,阿伦·德雷克是主要负责人。德雷克曾在美国最大的人体冷冻机构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以下简称“阿尔科”)担任医疗主任,来银丰研究院之前,他已参与70多例人体冷冻手术。
        据他所知,截至目前,全球的人体低温保存实验已有797例。单单在阿尔科,截至今年6月,已低温贮存435位因病死亡的患者,其中278人仅保存了大脑或神经组织。
        中国第一位接受人体冷冻者——重庆女作家杜虹,就只保存了头部。
        她是国内知名科幻小说《三体》的编审之一,于2015年患胰腺癌去世。家人遵从其遗愿,将其头部冷冻保存在阿尔科的美国总部。
        已故的上海理工大学退休教授、国内“制冷及低温工程”首批博士生导师华泽钊曾经指出,通过人体冷冻实验实现有朝一日的逝者复活: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原因在他10多年前发表的论文《人体细胞的低温保存与冷冻干燥》中已阐明:生物体按照复杂程度分为细胞、组织、器官、人体,按照目前低温生物医学的水平,大部分细胞以及部分组织能低温保存,但是器官还未能实现完全意义上的低温保存。
        在德雷克看来,此类实验的一大目的就是最大程度上确保人体细胞的完好无损,“我们希望通过延长人体存留时间的方式,给科学进步、治愈不治之症留出空间;对于逝者家属,也可以在情感上带去希望和信心”。

遗体捐献

        “人走了,一把灰。如果对科学、医学有贡献有好处,才有意义。”刘爱慧生前提及遗体捐献,总这么对周长友说。
        人体低温保存实验,是在遗体捐献的前提下开展的。
        齐鲁医院青岛院区的心外科主任医师孙文宇是展文莲和刘爱慧两例实验的主要操作专家。“必须确保作为实验对象的病人,从医学和国家法律的双重标准下都是已经死亡的。“他强调说明了这个首要原则。
        刘爱慧参与实验的坦然、从容,总让类维富想起他在舒适医疗病房的病人展文莲。
        “您实话和我说,我究竟还能活多久?”展文莲曾经心平气和地问类维富。
        类维富至今记得,展文莲在病床边拿小音箱播放歌曲,随着调子哼唱,即使声音已经发不完整,但她嘴还是在动。
        3年前,类维富致力于临终关怀医疗。他在齐鲁医院开设舒适医疗病房,希望那些在医学上被判“死刑”的病人能有尊严度过最后的时光。正是这段经历,让他开始正视自己早已知晓的人体低温保存实验。
        就全球而言,人体冷冻的收费从2.8万美元到20万美元不等,视不同的公司、服务、国家或地区而定。德雷克告知,大部分经费都由志愿者以购买保险等形式自行承担。因为即使是在美国,人体冷冻实验作为学科交叉性研究,也难以获得政府和医院的资金支持。
        银丰研究院宣传中心主任李庆平解释,目前银丰研究院对参与人体低温保存实验的志愿者是不收取费用的,经费由银丰生命科学公益基金会面向社会募集,会员可以根据意愿及经济情况捐助。
        然而,这样的实验经费运作机制,在越来越多志愿者加入后是否依旧能够维持?无人能够给出确切答案。

遥远“复活”

        实验前后,周长友问过德雷克三四次“时间表”一被冷冻的人,多久以后才会醒?
        德雷克的答案是:按照目前技术条件,至少还要等50年。
        “等她醒过来,应该是50年后。但50年后,还有我吗?”每次说到爱人“复活”的希望,周长友泪眼婆娑。
        实际上,能否“复活”,难有定数。
        专家学者对这项实验前仆后继的意义究竟何在?
        类维富常常将人体冷冻实脸比成是给人体安上灭火器。“许多恶性肿瘤的发生都和家族遗传有关系。如果把病人冷冻了,以后就可以进一步从病理上研究病人。”
        对于心外科专家孙文宇而言,与其将实验意义寄托于“复活”假设,不如说是改进当下临床医学器官移植的效果。“心脏移植的体外保存时间不超过五六个小时。我参与项目,就是为了研究器官移植中如何尽可能延长器官保存时间,达到手术的最佳效果,增加患者的生存几率。如果我们这代人能通过人体冷冻实验走到这一步,我就无憾了。”
        在孙文宇眼里,目前的人体冷冻实验,尚在初级阶段。
        他和华泽钊在“复活”假说上提出了几乎相同的保守观点。“人体的组织、器官、细胞在冷冻实验时需要的条件不同,实现瞬间均匀的玻璃化状态是很难的。”他说,即便人真的实现了生理复苏,过去的意识和记忆是否还能存在?
        何谓人体冷冻实验条件下的“复活”?孙文字提出了一种不同于一般认知的判断——若干年后,冷冻人体的部分细胞依旧保持活力,通过提取DNA的方式还原此人,也是重生。
        “其实达成共识的原因很简单:很多研究者在不同领域都遇到了同样的障碍,而人体低温保存实验恰恰可能是解开研究瓶颈的一条通路。”他说,去年在济南举办的人体低温保存项目座谈会,集结了国内基因工程、冷冻生物医学、工程学、纳米研究、临床医学等多领域的20多位专家,众人对人体低温保存项目的推进都有各自不同的诉求。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