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55 更新时间:2019-06-25

蒿庵记

◎张志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随着铿锵激扬的琴声吟啸。他在意识中成为那个渡过易水要只身入虎穴去刺杀秦王的荆轲。但他并没有丧失全部的理智,他明白自己不是荆轲那样的壮士,荆轲是习武的武士,身怀绝技,胆气贯天,壮烈英豪,他只是一个少年秀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布衣书生,他做不到暴起执剑,但他明白果真闯进皇宫,他缺乏那样的激烈搏击的气魄,他只能弹破琴,他只能吟啸哀叹。
        家里只剩一帮女眷了,田地荒芜,生活艰难。明智的母亲在极度困境中越发坚强起来,对年轻人既尽力保护又严加训导,说秋后南飞的燕子掉在长江大河里的都是软泥坯子,不值得可怜。媳妇朱婉婉紧随婆母,表现出异常的忍耐力,自己坚强,也鼓励姊妹们,成为婆母信赖的实际上的当家人。
        严寒的冬季天降霜雪,夜间寒风刮得蒿草鸣呜嚶嚶,似有冤鬼带领无数冤魂在哭泣。破屋里的人燃火取暖,将亲人们送来的棉衣棉被也烧得七洞八孔,脸上污秽,头发凌乱,鬓发缕缕烧焦,俨然乞丐一般。
        火光烟雾中进来四个赤面鬼,歪坐在火堆旁,从阔大的衣裳里掏出酒葫芦,拽出烧鸡,吆三喝六地吃喝起来。吃喝一通,一个鸭嘴鬼问:“你们知道张尔岐这个人吗?”一个驴头鬼接话道:“说知道也不知道,说不知道也知道。我倒是清楚他的名字叫尔岐,还有个古雅的字,叫稷若。据说他的父亲为他起下这么好听的名和字是有期望的,想叫他以周文王为榜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希望他有个平常心,当不了英雄豪杰就做个自食其力的好人。不过啊,这个人不值得一提,光知道一味地大悲大痛,他呀,没法说。”另两个羊头鬼叽喳议论:“父兄浴血奋战,抗击清军,乃英雄之举,侠义心怀,虽败犹荣。清军势壮,寡不敌众,神灵于其奈何哉?”“龙溪公这人耿介,一身刚勇,正气灌顶,绝不为富贵荣华而撼动心志,清廷权要们正是看重他的刚正品质,才屡屡劝降,心里打的是笼络人才的谱。不变心志是你的事,可清廷官僚及皇帝拉拢汉官稳固政权也没有错,各取所需而已。”“要说张稷若是个大孝子,三月守坟,不知饭菜味。还不安心,离家索居,不知疯了还是邪了。老子死得其所,儿女只能完丧祭祀而已,再悲哀,再伤怀,再气郁心内,自己也得活下去呀。”“是啊,你活下去光是你自己的事吗?老娘需要你孝敬,亲属需要你照顾,自己不得不压抑些。”鸭嘴鬼一口气喝干半葫芦白干,叹息一声说:“道理就这么简单,可深明事理的稷若公不知怎么了,就是不开窍。弹琴啊,吟啸啊,仅仅如此。”驴头鬼啊啊叫了两嗓子说:“喝酒,喝酒!别人的事,说说可以,咱何必操心多虑的?”
        稷若一旁看着、听着,一直不动。他做的就是不断往火堆里添加柴火,树墩子也投进火堆里。后来见众鬼歪头醉睡了,又见夜鬼们往火堆里扔肉块,随地扔酒葫芦,还是漠然视之。他不动火堆里的肉块和脚下的酒葫芦,自己拿起两个萝卜啃,他的身边有一小堆胡萝卜,萝卜很脆,他吃得蜜口甜舌的样子。他复视众鬼的眼神说明他心存狐疑,谁知道这些鬼不是伙伴们装扮的呢?但鬼们说话的声音和姿态鬼声鬼气的,看不出伙伴们的迹象。他有一帮少年结交的好伙伴,曾经几次帮助过他。他看着看着心里产生一个幻觉,是不是哪个人死了,拉着一帮人混到鬼界去了。
        他坐着睡了一觉,醒来看见的不是什么鬼,而是一个女乞丐趴在火堆旁,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火堆上面的蓝火苗。这样的一个女人使他惊心了,深更半夜怎么就潜进一个女乞丐来呢?这是不是鬼或是什么精灵呢?怎么就无视他的存在呢?连看他一眼都不。女乞丐玩弄一阵火,抓起火堆旁的东西吃喝起来。只管自己吃喝,大嘴巴吧唧吧唧发出很响的声音。肉香和酒香的味道四散弥漫,火苗子也冒出浓浓的香气。那女人越是不管他他越是狐疑,而他的心里什么都不在乎,即使是鬼也不怕。过了好久,他坐到女人对面询问:“你是什么人?”女人咯咯笑道:“我还以为这个宫殿的主人是个哑巴呢,这不会说话嘛。”
        他冷冷地说一句:“啥子宫殿?我家的破场院屋。”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野外忽见一屋,烧着火堆,明亮暖和,随便走进来,伸手就抓到了酒喝,翻手就拿起肉吃,这对一个贫困交加孑然窘立的弱女子来说,这不是比宫殿还豪华奢侈的栖身之所吗?”
        他开始对这样一个异常的人感兴趣了,坐起来说:“你说得在理。看你神志清醒,身躯无残,何以沦为乞丐呢?”
        “家仇国恨,家仇国恨啊。且不说清军犯关,李自成进京,崇祯帝吊死在煤山,吴三桂只因李自成的部下夺走他的爱妾陈圆圆就倒明降清献出山海关,清军长驱直人,李自成皇座倾颓,仓促逃窜,单说俺的父亲俺的丈夫俺的兄长被铁骑踏扁,为清军杀害,俺的家仇了得呀!俺的国恨了得呀!俺就是哭死、恼死、恨死、冤死,于死者与自身与家庭与民族与社视,有什么用处呢?”
他看说话的女人很貌美很酒利,尤其听到女人与自己相似的悲惨遭遇,心内狐疑顿时解除,对苦难中的女人顿生怜悯之情,问这问那。他又问小女人:“你想怎么办呢?”小女人不假思索地说:“这还用问吗?报仇!为我的亲人报仇雪恨!”他说:“我何尝不想报仇雪恨啊?但光想有什么用?”小女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思考着,陷入报仇的沉思。火堆熄灭了,眨眼间女人不见了。
        夜鬼来吃肉喝酒的情景又几次三番出现,天明后还残留夜鬼们投进火堆的猪手和抛在一边的酒葫芦。他捡起来闻闻,肉特别香,喝一口葫芦里的酒,极其美味。他不再顾忌,鬼们吃喝他也随之吃喝。鬼们也大谈天下大乱后到处兵荒马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还有剃发留辫子的屈辱伤感事,他只是听着,心里盘算着,报仇雪恨在内心喊叫千万遍。他希望那个女鬼或者就是个良家女子重现,但他失望了。
        下大雪了,他整夜坐在火堆旁。又闻外面鬼哭声,他手提一把斧头钻出去。破门板被他撞碎,他站在雪地上呆看。白雪映空,天地间并不黑暗,他踏着雪在平地上走。他滑倒了,躺在雪地上昏昏欲睡。
        他醒来还是坐在火堆边,没有了肉香,没有了酒的气味,他的意识在迎接死亡。他吟了一首诗:
        大地苍茫谁主宰?社稷倾颓徒牵怀。
        家仇国恨思不堪,我之惊魂何处埋?
        他彻底醒来,感到脖子疼痛,他明白脖子疼痛是因为长时间垂着头造成的。他晃晃头,再揉揉脖子。他在火堆上再投进几块木柴,火苗又晃动起来。旁边还有间破屋,上面的木梁被他拆下来当柴烧了。
        昏昏欲睡中,恍惚间听见一个女子的动听的声腔在诵他的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梦吟的诗叫女子动听的声腔诵成奇绝的妙音:
        大地苍茫谁主宰?——人间沧桑天仲裁。
        社稷倾颓徒牵怀。——我之生命最要害。
        家仇国恨思不堪,——但思十年看未来。
        我之惊魂何处埋?——家园温馨凭安排。
        空气归于清新,空间归于平静。他环顾四下,依然不见人影。他爬起来再跪下,朝着屋门行重礼。他问:“你是谁?能和我诗绝非等闲之辈。您站出来好吗?我求您帮帮我,指点迷津。”
        没有回音。他久久跪着。
        他想起也起不来了,他的两腿麻木得如木棍。
        一个声音就在头顶上响起:“张稷若,抬起你的头来。”他抬头将将看见一个月牙般的小脚,天门上就被踢了一下。准确地说是他的额头被小脚弹了一下。他顿觉神清气爽,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他坐在草铺上,回想一下前面经历的事情。太阳出来了,一缕缕金色的阳光从破门洞间照射进来。他双手捧了阳光洗脸。鬼知道他脏成什么样子了。
        他坐在阳光下回想,二十三岁青春烂漫风华正茂的一个读书人,却经历了太多的困苦磨难。也有好时光啊,也有幸运和快乐啊,他不再想不幸的伤心事了,开始想想那些人间温暖和温情的喜悦事。他的身体和脑筋渐渐活泛起来。 (待 续)作者系区实验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