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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还不曾走出蒲桥镇的地界，燕子便觉得胃里七上八下，不断有酸水憋着劲地往上涌。 她紧闭着嘴，咬住牙，再不敢也根本顾不上到处乱看，只是紧低着头怕让左右的人看见自己的狼狈相。终于忍不住了，她摇晃着直起身，刚想把头探到窗外去，车身一摇，她早晨刚吃过的棒子面窝头萝卜咸菜地瓜粥，在其左右紧邻还不曾反应过来的一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的嘴里喷涌出来，直朝着坐在前排的徐书记的肩头盖过去。燕子当时傻了，泪珠儿僵在脸上，一双惊恐的眼睛，只定定地望着徐书记那奔流着五颜六色的肩头。同车的几个人一 时也傻了。徐书记摆摆手，那车“吭吃”了一声，重重地停下来。
        徐书记打开车门跳下车，然后又麻利地打开后排的车门，伸手扶燕子下来，“是晕车啊，挺不好受的吧？来，到路边上来，弯下腰，一回吐净了，就会好受些的。”
        燕子蹲在路边，干呕了几声，却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站起身，她望着提在宣传委员手里的那件上衣，直恨不得跳到河里再也不出来。
        “看看，就这么一件场面上的衣裳，正愁着没人帮着洗一把呢，这回好了，我看这回你是跑不掉了。”
        徐书记哈哈笑着，把上衣从宣传委员手里拿了回来。
        燕子本来是等着徐书记发脾气的。她万没想到一个书记能这样没脾气，让人给吐了一身还嘻 嘻哈哈不当回事儿。听了徐书记的话，僵直地站着的燕子心里稍好过了些，她走过去，低着头，不自觉地来回拧着自己的手指：
        “徐书记，俺这就到河边去给你洗干净。”
        “还当真了？看你脸那么黄，可别再搭上一个人去河里捞你了。车里歇着吧，把眼睛闭了。 这洗洗涮涮的活，你这队长保不准还不如我呢！”
        说完，徐书记执意让燕子坐回到车里，也全然不管其他人的争让，最后还是自己拎了那件上衣去河边洗了。
        汽车有些小毛病，需要推着跑一阵子才能发动起来，徐书记没让燕子下来，他自己却和别的人一样，在汽车后面用力推着跑了好大一段路。
        从县里开会回来的时候，徐书记专门到招待所的伙房里要了一块姜，让她在嘴里嚼着，又把 前边的座位让给她。燕子知道前边的座位是被人们叫做“首长座”的，便执意不肯过去。
        “你不过去，再吐我一膀子，我可说啥也不再到河边去涮了。”
        燕子坐到了前边，眼睛潮潮的，不敢看任何人。
        随着跟徐书记的不断接触，燕子越来越感到徐书记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干部。他没架子，不管 对任何人，他都以礼相待，平易温和的性格加上他朴素的衣着，第一次见他的人，常把他当成镇政府的一名普通职员；他能吃苦，骑了自行车到下边各村去了解情况，一转就是一天； 各村的烈军属、孤寡老人，甚至连曾经失过学的儿童，都知道镇上有个能帮你助你的徐书 记。燕子对徐书记的敬佩，与日俱增。
        可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一个那样的儿子呢？上天对他，可是太不公平了！
        徐书记的儿子洪峰，出生的时候正遇上发大水，徐书记十天十夜没离开大堤一步。等洪水渐 退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迈进家门时，才知道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抢前一步，他想去亲亲抱抱这个尚未见面的儿子，妻有些颤抖的手异常坚决地把他推开了。妻哭起来，直哭得气都透不过来。他紧搂住妻子，心里自责着。他怪自己把临产的妻给忘了，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 好丈夫。后来，哽咽着的妻告诉他，出生三天后的儿子高烧不退，她望眼欲穿地盼着丈夫 或者是别的任何什么人能来帮她一把，可是，镇上的人都到堤上去了，家里除去守电话的， 几乎找不见人。在那个炸雷就响在门前窗下的雨夜，生产才刚刚三天的她，抱了孩子直奔镇医院 。徐书记听妻断断续续地讲完这些，他的泪滚落下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倒在妻子面前 。随着洪峰的逐渐长大，徐书记的愧疚日甚一日，那次高烧的结果，让洪峰的一条腿，永远失去了正常人所应有的功能。
        “你找我爸呀？他去开会了，一会儿回来，你等一会儿吧！”
        燕子那回去找徐书记借份材料，洪峰正好在。拖着一条腿，他热情地给燕子让座又倒水。燕子有些不忍，只好坐下。
         平时话就特别多的洪峰，面对着燕子，话匣子更是关不住。
        “我爸这人，真是不食人间烟火，都啥年代了，还这么往死里地傻干！有那精力，把该安排的安排安排，该办的办办，不比啥都强？”
        燕子想说什么，没有说。洪峰继续说下去。
         “原来我想考大学，后来仔细一琢磨，其实也没啥意思。不是咱考不上，是不想考，不是吹牛，掐头去尾把本科和中专撇一边，这大专是稳拿。早工作两年，不早拿两年的工资？工作之后，再弄个文凭，不也一样是学历！”（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