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08 更新时间:2019-08-20

小说连载:女儿滩

鞠 慧

        全福爹老六,从镇上皮副书记那儿喝完酒,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路过供销社大门口, 他对着那两扇紧紧关闭着的大铁门站了好久,然后继续慢慢往前走……我不行 ?是我不行?这么多年,在苇子圈,我说一,哪个敢说二?皮副书记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要不,他打了包票的事,能反悔?凭我和他多年的交情……哼,还不都是你不行……全福,爹不怪你,没把那张通知书给你弄到手,是怨爹……
        老六忽前忽后地想着,已差不多来到大堤跟前。抬眼望去,穿过那个只有场院大小的苇塘, 便是往大堤上走的那条路。不管是镇上开会还是去赶集,他都是步行来去,走惯了,他不愿骑车子。就那么一里多地,玩似的就到了。这条路上,他的脚印不知叠了多少层了,闭着眼 ,他也能摸回去。
        通往大堤的路明晃晃的,搭眼一看,像是比从前宽了不少,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他觉得这一天下来比以往防汛的时候还要累,他想不管咋着得先回家去睡个觉。
        他觉得自打前年冬天全福娘得那绝症走了以后,自己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从不曾有过的累,那条明晃晃的通往大堤的路就在眼前,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不管咋着,郑家就全福这么一根独苗,等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拼上老命也要给他争一个名额来,让他正正经经地到个好单位去上班……
        腿又酸又木,通往大堤的路,就在眼前,再紧走几步,就爬上去了。
        ……干了这么多年的支书,难作了不少,便宜也沾了点。没有三分利,谁肯起早五更呢。 
        又宽又亮的路,就在眼前,可咋就总也走不到呢?
        走,快点走,不管咋着,回到家,先得睡个囫囵觉。咋就这么累呢?两条腿,简直就像是两根柱子……
        前边的路亮堂堂平展展的,这么好走的路是啥时修的呢?
        走,紧走几步,就上去了,咬咬牙,就那么几步了。
        不远处,一声雄鸡高亢的啼叫,把老六从似梦非梦的奔走中惊醒。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用手使劲揉了揉模糊的眼睛,见正前方天幕血一样红。抬手拍拍木头一样的脑袋,不远处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才将他真正唤醒过来。我这是咋了,咋在这里?腿木得像是失去了知觉,一 时有些站立不稳,踉跄着,身子被重重地碰了一下,抬头望过去,见撞上的,是在镇子东南角的苇湾边矗立了半个多世纪的被日本鬼子丢下的那艘破旧不堪的大铁船。脑子里嗡地一下,他瘫坐在旧船脚下,再也动弹不得了。
        是镇上一个早起拾粪的老头发现了他。前后村子住着几十年,彼此都是认识的。等那人慌忙跑到供销社把全福从时东时西时哭时笑的恶梦中喊醒的时候,他爹老六已经不能讲话了。 
        旧铁船周围茂盛地生长着的各色花草,早被他的厚底老布鞋碾踏得一段段地肢体分离肠断血干。旧铁船的周遭,明晃晃平展展,俨然陈年的磨道一般。
        老六被送进了医院。
        芳草坐在自家的桌子前边,头也不抬地编着地毯。
        滩里自古就有搞草叶编、柳叶编的习俗,滩里的女孩们,手也特别巧,十来岁上,便都编得一手好活。
        滩里的原材料特别丰富,棒子皮、长茅草、细柳叶条,应有尽有,而且格外的质地柔韧、颜 色 纯正。七八岁上,芳草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编地毯的那套程序:在剥棒子的时候,拣里边细嫩颜色白的皮择下来,扎成一把把,搭到晒条上,白天太阳晒夜里露水打,棒子皮就变得格外白;就是千万不能沾雨水,要是生了霉点,你用啥法也不能再让它变白了。想用的时候, 先用水泡透,再用硫磺来熏,这熏也有些道道,要紧的是火候。辫的时候,把棒子皮放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捂着,使一根抽一根。反面好歹不要紧,正面一定要让棒子皮的里边朝外, 用左手的食指顶住,使每一个花都饱满无皱。钉的时候,要四四方方有楞有角。这是一色的地毯,要是花地毯,就加晾干的长茅草辫。茅草是只能晾不能晒。晴天,放在通风的地方, 要不,颜色不鲜亮了,编得再好也只能卖等外品。几年来,芳草的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放在了草编地毯上。
        芳草编出的地毯,在整个蒲桥收购站,也是有些名气的。久而久之,收购站那个烫着波浪长发的陈技术员,对芳草的技术和为人,越来越信任。她对芳草编出的地毯,从不像对别人的地毯那样又是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又是量尺寸又是卡角度的。芳草递过去的地毯,她甚至连看都不看 ,从窗口接过来,对开票的说一声:一级。越是这样,芳草便越是干得认真、仔细。与陈技术员的交往,虽然每次都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或者,有时只是彼此一个淡淡的微笑,但是芳草从内心深处觉得,陈技术员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芳草很感激她,却是从没有对她表示过自己的感激。  (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