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475 更新时间:2019-09-17

《边外红尘之红尘细雨》

◎李长三

 

飘 逝

        那年的雪,悄悄下了一个通宵。清晨,第一件事就是踏着新雪,寻找期待已久的那束温馨。其实,早已知道这是一个鲜花凋零的季节,如果不是这场新雪的造访,胸中的灵感早已随着西风而去了。幸亏书斋里还保留了些许墨香,幸亏残存的浪漫还没有全部消亡。依然是后院的梧桐树下,一副枕尺,一只香囊,一片洒落的花瓣,突然点燃了眼前的希望。而这个希望,正是因了这场姗姗来迟的雪。
        记忆忽然追溯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刚刚过完二十八岁生日,西边却突然飘来了一场阳春雪。那是夹杂了桃花的香雪。所以,在之后的日子,我的脚步屡屡出现在那片盛开得十分灿烂的林间。这曾是一片熟悉的桃林,我曾无数次走进这里,在那个缺少色彩的年代,只有在这里方能寻到一丝浪漫和温馨。正因为这一抹响亮的色彩,才第一次实现了从惊梦到寻梦再到花开的红尘之旅。
        至今依稀记得满心的期待漫随花事到来的那一刻,初露花苞的丛林轻轻飘过的那个倩影,如惊鸿一瞥,楚楚动人。那是点亮整个桃园的一束光辉,是我整幅画面中流动的彩云。她应景而生,成为天然的模特,无意踏春,却成为画中主人。
        她的出现使得原本乡土气的桃园变得高端大气,我仿佛看到了罗丹和怀斯笔下的影子。我迅速调整画笔,用平时很少使用的白色和银色点出人物出场的瞬间。就在作品完成的一霎那,她也走到了画板前面,我正尴尬于人物细节尚未完善时,她却兴奋的惊叫了一声:哎呀!画这么好啊!然后用手指着画中的人物说:这是画的我吧!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时一位身穿卡其色休闲装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并随口喊出了我的名字,原来是很久未见的表嫂。表嫂比我大八岁,是个喜欢读书的女性,人也通情达理,多年来一直相处很好,我热情的和她打了招呼,女孩也冲着表嫂大声喊了起来:小姨快过来看啊,画里面有我,这时我才发现她们是一起来到桃园踏春的,并且那个天使般的女孩竟然是表嫂的外甥女。
        表嫂看了一下画面中的桃园说:我不懂画,但是看着很像啊,看这片桃花,真是漂亮,特别是俺小雪,神态像极了!然后她对着女孩说:你不是喜欢写作吗,以后可以跟你叔叔学习,他不仅能画,还是文学编辑呢!女孩高兴的一个劲儿拍手叫好。她天真的拿起画笔,在调色盘上比划了两下,然后问了很多绘画方面的问题,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我叫陈雪茹,今年二十岁,爱好写诗,爱好唱歌,正打算学画画,家里人叫我小雪,你也喊我小雪吧!我对她流利的自我介绍以及眉飞色舞的表情一下逗笑了。
        雪茹的确是个有心的女孩,第二天傍晚她就缠着表嫂带她去找我学习了。表嫂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家人说话,雪茹却直接奔向了书房,她在我的书厨上一眼看到了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兴奋的说,叔叔也喜欢歌德啊!我笑了笑说:是的!她很自然的在书柜侧面的藤椅上坐下来,第一次听她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话条理清楚,表达也很准确,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知识面甚是宽泛。她喜欢歌德、雪莱、泰戈尔,喜欢读《简爱》、《飘》,还喜欢石评梅、林徽因……在讲到石评梅和林徽因的时候,我察觉到她的仰慕和敬爱,同时也有深深的惋惜和哀伤……
        最后还是表嫂打断了她的话匣子:小雪咱走吧,说话多了累!她好像也真的有点疲劳,脸色出现了一丝苍白,双手拄着椅子扶手站立起来,她的腿好像有点麻,下意识蹬了几下,并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很礼貌的挥手告别。我也习惯性的把她们送出门外,并随手把楼道的廊灯按亮,雪茹下了几个台阶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说:叔叔,改天我要来学画!我说:好啊,当然可以的了!但我并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时间,因为最近的工作有些忙,各种事务性工作都集中到一起,想尽快的处理一下。
        事情往往如此,一旦纠缠到事无巨细的杂事当中,就会陷入一种乱而无序的状态,忙得不亦乐乎,却不知道忙些什么。在毫无间隙的应酬和琐事中,竟然把雪茹学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大概过了十几天,终于出现了一个难得清净的上午,而令我极度舒适的是,原本四个人的办公室也只剩下了我自己。片刻的闲暇出现了少有的惬意,艺术思维也开始回归,想了很多问题,比如:如何改变艺术方向,如何提升艺术空间,还有何时去北京深造学习等等……随后,进入了思维休眠状态,开始静静的发呆。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我立即起身,就在开门的一霎那,我似乎感受到一缕清风飘然而至,我的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是雪茹。
        这一次,她是穿了一件精致的乳白色运动上衣,下身是收口的黑色打底裤,脚蹬一双时尚的白色运动鞋,鞋筒和裤子收口处,露出了大约三四公分的脚腕,显得非常的精致和利索。依然是长发披肩,白皙的苹果脸上依然是浅浅的笑容,通身透着一种挡不住的青春气息。
        她进屋后先是认真看了一圈墙上的画,然后很自然地坐在我的写字桌对面,我给她沏了一杯茶,她几乎没怎么喝,她其实没有喝茶的习惯。这次轮到我打开话匣子了,我给她大谈文学和书画的关系,谈文艺复兴、谈中西合璧、谈诗书画的融合、谈中国艺术史……她认真的聆听着,神情始终是虔诚中带着敬仰。最后我给她确定了学画时间和学习计划。临走的时候,她从包里取出一个记事本,另外还有一摞稿纸,她说这里面是一些随笔和诗稿,是她平时写着玩的,让我抽空时看看,也帮着修改一下。
        其实,这些手稿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因为,那些稚嫩的字迹使我产生了主观上的臆断,认为内容也好不到哪去,但真正读了两篇以后,却被深深吸引了,于是一口气读完了所有的内容,才发现我最初的以字取人是多么可笑!她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世间的爱,她是那么热爱生活,那么善良,虽然有些地方还存在瑕疵,但那种清丽和脱俗会让你相信世间真有天使存在;但也有一些是真情的诉说,像碎玉,像珍珠,其实滴滴是天使的眼泪。
        文字的交流是真诚的,也是最能交心的,于是我主动去了表嫂家,把诗稿还给雪茹,并对她的诗文大加赞赏,鼓励她继续写下去。她先是流露出激动的神情,继而转向幸福的憧憬,然后,变得若有所思。这时表嫂对我说,小雪这个周六就要回哈尔滨了,已经在我这呆了二十多天了,她爸爸刚从国外讲学回来,想念女儿,催着让回去,机票都买好了!我忽然有些遗憾,沉默中带着不舍,毕竟觉得雪茹那么好学,国画还没有插手学呢,却要回去了。雪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赶快打破了尴尬,她笑着说:叔叔,我很快会回来的,我现在一直休学在家,时间非常自由,再来的时候,我会把您的才艺都学到手,你可别后悔啊!然后调皮的笑了一下!雪茹忽然转移了话题:她兴奋的说,对了!叔叔拍的照片好漂亮,那片桃花应该还没谢,我想明天拍一组艺术照片,你有空吗!我自然不会推辞,毫无犹豫的答应下来,并且准备好了那台旧式的美能达相机,还有两卷柯达胶卷。当旋转的镜头定格在花瓣飘洒的一瞬间,美妙绝伦的画面逐渐停留在花谢花飞的季节。她离开的前一日,我把洗好的照片,连同第一次见面时的写生画稿一并送给了她。另外,还附有我为她写得一首长诗……
        时间真是飞也似的快,在诸多的忙碌和期盼中,转眼迎来了又一个花开的春天。我想到了桃园,想到了雪茹,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还会再来的话,当然我也相信她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总觉得,她最大的可能是在等待花开,说不定她会在桃花盛开的那一刻突然降临在我的眼前。
        春日的阳光很盛,柳色一天染一遍,逐渐由鹅黄过渡到深绿,枝头的花朵从初绽到盛开,再到开始摇落,却依然没有等到雪茹的到来,甚至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接到。我忽然有了作画的冲动,我要重新创作一幅《桃园飘雪图》。但这次画的非常不顺,反复画了好几次还是没能画出当初的感觉。
        真是郁闷,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却始终没有理出个清晰的思路。这时,家中的电话响了,我赶快接起电话,是表嫂!我们其实很久没联系了,她的电话让我首先想到了雪茹,她应该是真的来了。然而,表嫂沉重的语气让我感到一丝不妙,她唉声叹气的告诉我一个异常震惊的消息,我甚至认为是听错了,因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个带着无限憧憬的女孩已在二十天前香消玉殒。表嫂含着眼泪给我讲述了雪茹的情况:其实她来济南之前身体就出现了问题,只是还不确定是什么病,休学在家的日子感觉太闷了,她妈就让她来我家玩了一段时间,也当散散心,说不定病情会有好转,没想到回哈尔滨两个月就查出了血癌,尽管家里的条件很好,找了最好的医院和大夫,终究还是未能挽回孩子的生命!听完表嫂的叙述,我才恍然大悟,想起她偶尔忧郁的眼神,想起她第一次来我家的疲惫,想起她文字里的伤感……一切都找到了答案。而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上天既然给了她如此多的美质,为何又把可怕的绝症降临给她,她还这么年轻,是个多么好的花季啊!我陷入深深的痛惜和哀伤……
        二十年过去了,当我故地重游,再次步入那片已被杂树替代的丛林时,似乎还残存着旧日的暗香。然而,断枝疏影横斜,点点已无颜色。当东风越过沟渠吹向树梢时,偶尔会有零星的叶片飘落下来,然后像雪花一般随风而逝……(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