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26 更新时间:2019-10-15

蒿庵记

◎张志云

第八章 千尺棉线牵亲情
           万滴泪水浇心田

        尔鱼跑买卖贩来了洋线锭子和洋线机子,一个洋线锭子超过一千个笨线穗子,洋线机子织出的布比粗糙的原土布多赚几倍的钱。母亲也采用了宽幅的乡布机,带领五姨太和婉婉抛索织布。他看着生活的变化,看着人们在观念意设和生产技术上的进步,看着他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好转,天天心情愉快,无论读书还是劳作,都有使不完的劲头。
        莺歌燕舞麦黄天,气候微热,他一家人在东西大街上放线牵机。这个活的工序也够复杂的。先熬面糨子,用黏黏的面糨子浸线,这一步就叫糨线。再将糨好了的线一端用横木码平,将线条放开十来步,码出平面,女人们就一手扶线,一手抓着刷子刷起来。刷好一段卷起一段,一段段的棉线在牵机上卷起来。牵机像个闸门,两边有轴,线滚子如石滚子般胖胖地镶在两轴上,上面有许多把手,一按把手线滚子就转动。尔岐跟在母亲身后,观察着要学刷机。母亲赶他说:“跟着媳妇学去,我不教你。”他跟在媳妇身后了,媳妇就讽刺他:“跟在女人身后的男人,还有点出息吗?”
        中午时分,线段全部放开,有十来丈长,白的花的,煞是好看。晒干的线要穿杼,母亲教给婉婉干这个细致活。几千条线穿进几千片篾子的杼,不细心无耐心的人干不成。婉婉俯身干着,他看着别有一番感慨,为了支持媳妇就拿本戏文来读。他觉得一切都像那一缕缕的线,母亲、妻子对家庭的担负对生活的辛劳付出即如一丝丝的线,细致、长久而深沉,他对妻子及妻子对他的那份情思何尝不是绵绵长线滑涓细流?百尺线,千尺线,殷殷亲情一线线牵。
        婉婉将梭子抛起来像来回飞蹿的老鼠。他读书之余活动一下手脚,就跑过来边看着爱妻织布边蹦跳一阵。他随着爱妻抛梭子的速度和节奏,蹦跳加挥动胳臂。爱妻就说他:“快去读书吧,织布机只会织布,不会织锦绣文章。”他说:“纤纤素手,抛梭走线,丝丝线变成绵绵的布,绵绵的布给人们做暖暖的衣裳,这就是锦绣文章。”
        尔崇在书房读了一个时辰,再也憋不住了,跑出来拉上他找尔鱼去学习骑驴。他说骑驴没什么可学的,尔崇就拿自己被毛驴掀翻在地上的险事说服他,他又联想到他和媳妇赶牛车险些轧伤他的事故,也觉着学习骑驴的确大有必要。
        从他家到尔鱼家只有几十步远,说着上话就进门了。尔鱼家是小角门水院落,七八间土房也很破旧,院子里白花花的空无一物。尔鱼牵上毛驴,他们匆匆走出村庄,在未开垦的处女地上骑着毛驴旋转。尔崇又练习倒骑毛驴,又一次从驴背上摔了下来,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尔鱼一边做着示范动作。一边讲他独自闯河东闯河南遇到的新鲜事,逗得兄弟俩一阵阵哈哈大笑。尔鱼说看见一个丑女人长着一张驴脸,我就在一旁喊:“大美女!”丑女人侧脸问:“谁是大美女?”我指着驴头说:“这是大美女。”丑女人还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尔鱼也会异想天开,叫他兄弟俩给他的毛驴写赞美诗。他急着要回家,不愿在玩耍中消磨时光,想了又想没有好句子。尔崇却说看书本是学习,看毛驴也是学习,要能看出毛驴的心理和心思来,那就是观察研究的大师了。他说历来只有为牲口治病的兽医郎中,哪有什么观察研究的大师啊?尔鱼帮着尔崇说话,说现在还没有,可将来会有这方面的大师,还有狗猫宠物研究大师,还有家鸽野鸟研究大师,还有苍蝇蚊子毛毛虫研究大师,都会产生,要不读书人多了都干什么去?尔崇为尔鱼的胡诌喝彩,然后诌出几句歪诗来:
        这头毛驴会唱歌,一个调子啊啊啊。
        动物国里比比赛,金奖银奖拿回家。
        尔崇平时爱玩,但到了备考的时日,学习非常投入,论写应考文章,弟弟不在哥之下。兄弟俩已经三次参加过省考,每每败北而归,心里都在痛恨考试的死办法和八股文的艰涩。为了学写八股文,耗费了大量时光,许多好书读不成,这也是他们厌烦的事。一年年眼看着那些远远不如他们有才学的人考中了,说起来又气又急。请来的先生早就要求他们严格按照八股文的格式写,他们老是不听,依然按自己的想法、认识及阅历撰写实际内容,表达真实的情感,失败缘由他们已经明白,但难以改,也不想改。他们总以为只要有才华有文气就能得到考官的赏识,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父亲正思虑着儿子们的前程和考场上的是是非非, 朝廷派人送信函来了,信函上封他为乡军司马,要求他每日内进京务事。父亲知道,朝廷又要让他上战场打仗了,看看老迈的父母亲,看看学业未成的儿子们及更年幼的儿女们,看看老的少的几个妻妾,偷偷流下两行泪水,就毅然决然地走了。大哥跟去了,家里的亲人不放心父亲的苦旅,父亲也为大哥的出路着想,决定让大哥跟随父亲出去闯荡,谋个差事。
        他和尔崇随着一辆车送父兄到达十里外的驿站,父兄俩将从驿站骑上快马,日夜驰驱赶往京城,不能误过官函规定的日期。
        车上兄弟四个围着父亲。盲眼的小四也来了,过了十岁,眼疾难以医治。父亲摸摸小四的头,拍拍自己的心窝,对他和三弟说:“老人已风烛残年,时时离不开年轻人的照顾,你们要保证每天早晚到炕前问候;你们的娘亲们都很辛苦,纺棉的纺棉,织布的织布,烧饭的烧饭,裁衣的裁衣,还得下地种庄稼,你们尊敬自己的母亲,也要尊重姨娘们,要知道谁活得都不容易:你们的弟弟妹妹还小,你们须时时刻刻爱护他们,事事处处帮助他们,别让他们感到孤独。”
        上马前的一刻里,父亲又一次嘱咐兄弟俩,要求兄弟俩治学修身,先做君子,后做才子。
        他泪眼看着父兄俩远去的背影,顿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沉重了。
        回来的路上,兄弟俩轮替背着盲弟。
        兄弟三个万万没想到,与父兄的这次分别竟然是永别。
        父亲为何而死,死得那样悲惨,他不会不明白。但他陷人极大的悲伤哀痛中久久不得解脱,他的心思只在拼杀、死亡、剑影、血光形成的残酷阴暗的氛围中蜗旋,他呻吟喊叫着:京城不该陷落,山海关不该失守,大汉民族不该败落,不该杀害为了保卫大好河山而浴血奋战的爱国将士。千不该万不该,突然迅速改朝换代了,这样的现实太荒唐,太残酷,他怎么能够轻易接受呢?然而,他无奈,他只有痛苦流泪的权力。他流了多少泪水啊,他喝下的水似乎全部变为泪水了。
        他闭上眼就看见父亲远去的背影,一个骑着快马在大道上奔驰的壮年人,一睁眼,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什么物象也没有了。他想,儿子怎么做才能让父亲的在天之灵感到慰藉呢?他想得激动了,心里一遍遍唤着自己的名字:张尔岐,张稷若啊,你还是那个少年才子吗?你还是父亲最看重最信任最存期望的儿子吗?难道你被厄运击倒就爬不起来了吗?难道你真的颓唐消沉一蹶不振了吗?他的内心情潮扬起波澜,像黄河浪涛一般激荡起来,盲弟来了,踩着雪走到他跟前。盲弟说嫂子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哥哥有后代了。他爬向门口,泪眼看着盲弟。盲弟又说:“哥哥,你站起来吧。大哥死了,三哥走了,这个家全指望你啦。”他抓住四弟的小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阳光里站了起来。他用衣袖抹抹泪水,拎着四弟往家走。
        进了大门就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扑向屋里,扑向亲人面前。他从母亲的怀抱里接过婴儿,看着儿子,看着妻子,悲喜交加。


第九章 焚书卷绝意仕途
           建书塾别开生面

        过了一个寒酸困顿的冬季,眼看春节来临。家境穷困,除了一个冷清的大院子,除了简单的锅灶和炕外了无家当。粮食吃完了,衣裳布缕能卖的都卖了,再也找不到可售出换粮米的东西。张家一度靠借贷生存,庄乡邻居,近门亲戚,都借遍了,妻子坐月子的饭食主要是靠了丈人家。时下看看母亲很疲惫的样子,这一年祸端迭起,母亲已经操碎了心。看看妻子,这个与婆母同甘苦共患难的少妇,也已经面带憔悴两眼无采,只把希望寄予丈夫身上。前头丈夫悲痛欲绝,失去理智了,她劝也劝不转,唤也唤不回,她怀着菩萨心肠在家默默等待。怎么办?他在心里问了自己千百遍之后,还是决定再向丈人家借粮去。
        他还没剃发梳辫子,一直不敢大白天出门。饥饿逼着他,戴上羊尾巴帽子,破围巾围上脖子,借了尔鱼的毛驴骑上,不伦不类地去了丈人家。
        丈人一看他这个龌龊样子就火了,指着他的鼻子训“自己没照照镜子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这就是当年的少年才子吗?人家就不死个爹吗?谁像你这等熊态?读书明理,你怎么明的这个理?人家改明换代,你小百姓跟随就是了。怎么还顽固不化的?你的臭头发值钱是脑袋值钱?你家仇国恨要紧,还是吃饭活命要紧?我把闺女嫁给你,倒八辈子霉啦,张家门混得就要讨饭啦!”他垂手呆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丈母娘疼女婿,把他唤到厨房里,煮了鸡蛋挂面叫他喝。二妹很懂事,偷偷把自己攒下的压岁钱给了他。
        快到中午了,丈人在堂屋里口喊:“送客!”
        他走到院子当中,没见给他的什么东西。朱家的伙计告诉他,粮食鱼肉都准备好了,搁在那边院子里的猪圈里,自己过去拿就是了。
        他仰天叹息,没拐弯,径直走出朱家的朱红大门。
        尔鱼接他来到半,一看稷若空手而归,便明白了大概了。尔鱼说回家想想办法,怎么着也得叫哥哥过年。
        晚上伙伴们来了,手上都提着东西。有送一升米的,有送一升面的,还有送豆腐白菜的。稷若烧白开水招待伙伴们,眼里流着泪水说:“太感谢大家啦,太感谢啦。稷若今生如有翻身之日,定不忘兄弟爷们的恩情。”尔鱼偷偷塞给他一把钱,说是自己的私房钱,不必声张。
        辞灶已过,家家户户蒸白馍蒸年糕,他家什么也做不成,枕头下压着别人给的一些铜钱,舍不得去买肉买菜,春天的口粮要紧啊。
        一天早晨,稷若在大门洞里发现了一个袋子。背到屋里看看,有一个猪头,有十来条干鱼,有一大葫芦酒,袋子底下还有一吊铜钱。这不用问,一定是尔崇送到家里来的。一家人挂念尔崇,也埋怨尔崇不归家,但尔崇送家来的东西正好用来供祭刚刚死去的亲人们。他在父亲的亡灵牌位前又一次哭昏了。(待 续)作者系区实验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