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滩
鞠 慧
“听啥?他老是说你娘还能回来。他每年种一棵红柳,为啥?他不下堤,守着这红柳, 他是在等你娘。他后悔了,肯定是后悔了,只是他这个脾气的,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别人不明白,我还不明白?”
一向坚强、泼辣的干娘,这回却又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芳草心里也禁不住酸酸的,眼睛湿润了。
干娘这大半生所受的苦和难,是滩里别的女人所难以想象的。不用说被水冲过来时的死里逃 生,单就是她当时的赤身裸体,她俏丽的长相,就令多少女人对她嫉妒得要死,多少男人对她想入非非啊!这样的日子,绝对不会是平静的。开始,男人或多或少还给了她些庇护,后来,男人死后,她的日子则更加难过。
芳草小时候曾听人讲过干娘的一些事,那时,她很是为干娘的某些作为感到不可思议,就是芳草的爹老棒,对人们传说秋兰有一次偷麦子被捉的事也感到不可理喻,这件事,一直是为老棒所不齿的。
干娘光了身子让人瞧,这能是真的?
芳草突然想到要证实一下这事,说不定,是别人谣传呢。凭干娘的脾气,就是饿死,她也不可能去那样做的。
“是真的。”秋兰望着芳草的脸,有些伤感地说,“去问问你爹,当时,你有几天没吃饭了 ?”
芳草一下愣住了。这事是真的,而且,这一切,干娘都是为了我呀!
正迈进门来的老棒,此时也呆住了。他不敢去正视秋兰那双幽怨地望着他的眼睛。回转身,他又朝门外走去。泪水,在心中肆意流淌。不可抑制的心痛,猛烈地袭来,他赶快抬手捂紧了胸口。
芳草把包里的山核桃仁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爹,一份给干娘。送干娘出来,芳草见爹正坐在 红柳树跟前抽着烟,爹面对着红柳树,像是在同它们交流着什么。芳草的心中,立时有一阵热浪滚过。
这些红柳,简直就是爹的命啊!芳草不会忘记上次到堤上来时的情景。当时爹到河边挑水去了,待他回来时,一头贪吃的牛把嘴伸向了肥嫩的红柳。爹扔掉肩上的扁 担,几步抢上前,一膀子,就把那头大耕牛抗到了堤的中央。
爹的内心世界,封锁得太严了。芳草心中暗叹。
“今年的洪水,来的比以往可是早啊!”
见秋兰要走,老棒竟破天荒主动打了声招呼。
“是啊,也不知道今年能咋样。”
秋兰拭拭眼睛,把脸转向老棒。
“好多滩里的村子,都搬出来了,咱苇子圈,咋不见有动静呢?”芳草插言道。
“还不都是你公公在中间胡捣腾的!这么一年年地捱着不搬,有啥好处?”秋兰叹道。
“是啊,越是搬出来得晚,越是损失大,想撵都撵不上!”
三个人又议论了番搬迁的事,芳草随秋兰朝堤下走去。爹今天竟说了那么多的话,这是从未有过的。芳草感到了一丝安慰。
河里的水眼见着涨起来,水的颜色,也由枯水期时的浅淡变得浑黄。大雨小雨不间断地下着,三两天工夫,浊黄的河水便溢出河床,漫上了滩。
村里组织的救护队,昼夜地在河边干着,加固着护村堰。
洪水一来,支书老六的病竟又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昼夜地待在滩里,来回跑着、指挥着, 身上下被泥水涂抹得看不见了颜色。
芳草独坐家中,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编着地毯,心里烦乱不堪。呆望着门外不停歇地下着的雨 ,忍了又忍,她终是坐不住了,找件长茅草编制的蓑衣披在身上,又抓顶苇笠戴在头上,她冲进了雨中。
房台下的场景,让芳草心头一热。人们站在齐膝的泥水中,顶着雨,在加固着护村堰。不只是男人们,有不少女人,也加入了进来。芳草有些费力地弯下腰,用手挖起泥来。
来回指挥着的老六,发现了芳草。老六心中不免一阵挣扎,芳草肚子里怀的,可是他的孙子啊,万一……他想对芳草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用力艰难地咽了回去。他朝别处走去,脚步竟有些不稳。
老郑家几代人都是以治水闻名的,芳草虽然是媳妇,可也不能落后。
从老六往上数几辈的男人们,都是这滩里治水的英雄,滩里的人们谈起他们家的人来,无不伸大拇指。在老六老爷爷那辈上,据说那年洪水来势特猛,房台都有保不住的危险。护村堰 ,足有一间屋那么宽。动用的土方,可想而知。郑家的老老少少,一个不拉地全都上了阵。一个猛浪打来,溅起的水花,树梢般高。护村堰被刷地切开了一个口子,肆虐的洪水,眼见着就要冲过护村堰,奔向房台。还不等人们反应过来,老六的姑奶奶,据说长得十里八 村都难寻的那么一个十八岁的俊姑娘,猛地一跳,用她娇嫩的躯体,堵在了那缺口上。 男人们急慌慌冲那缺口处填土。待填得差不多了,人们想把她拉回来。可就在这时,又一个 大浪打来,人们眼见着她被浪头托向高空,只一眨眼,那艳丽的红衣红裤便不见了踪影。房台保住了,人们齐刷刷地跪在她站过的地方,哭泣声盖过了浪涛的轰鸣。(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