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489 更新时间:2019-11-04

小巷离歌

◎杜秀香

        大娘去世半年后的一天夜里,利奇马台风带来的风雨大作终于让她那座历经百年的老房子坍塌成土。废墟里,母亲收拾着大娘生前的遗物,不胜唏嘘,几声叹息。我站在巷口,触目所及,几家院落都已是人去屋空后的废墟,从前的人语杳然无声,从前的身影渺然无迹,从前的时光遥然远去,从前的热闹恍然若梦。一片荒凉与空寂里,我望进巷子深处,依稀望见岁月深处——
        据母亲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乔迁新居是在满月之后。父亲在我们家的巷子对面的枣林里盖起了全村第一座瓦房屋。墙壁虽然还是土坯的,房顶却已是高高隆起脊背,且覆盖了一层红瓦。那红瓦于一片灰突突的土屋平顶中格外鲜亮耀眼,大有鹤立鸡群的遗世独立和目下无尘的优越风姿。心气高涨的母亲在我刚刚满月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我搬离老屋,搬出了家族世代居住的小巷。
        窄窄的巷子,坑洼不平,晴天时尘土飞扬,下雨天泥泞难行,扭扭曲曲连着外面的世界和生活。巷子里居住着五户人家,是我自小就熟悉无比、远近亲疏不一的同族亲人。他们每日生活在巷子里,迎接生,迎接死,迎接着月圆月缺和流转的四季,用自己的一生演绎着最寻常的人生。我称呼他们爷爷、伯伯和叔叔,他们则呼唤着我的乳名,看着我和所有的后辈子孙一天不同于一天地长大。每天,他们来往于巷子,出去,回来,忙碌,老去,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可我知道这就是生活。而这条巷子是他们的根,是他们与生活往来的起点和归处。他们从不怀疑人生的价值,也从不问活着的意义。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如同我们生命中理所当然亘古存在着的亲人与情感,仿佛世界原本就是这样,我们原本就是一家,生活原本就该是眼前的模样。
        我出生的老屋在巷子最深处,老屋建于什么年代,我不得而知,奶奶只说她嫁过来时,老屋就已经在了。老屋和村子里所有的房子一样,青砖为基,然后是一层层土坯垒砌而成。有四间北屋,是所谓的正房。我和奶奶住在西边的两间堂屋里,堂屋正中是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东西各有一张更旧的八仙椅,桌子上面放着一条长长的隔几,安放着青花的瓷瓶,瓷瓶里插着鸡毛掸子。隔几上方的墙上平日里挂着水墨的四扇屏中堂,逢年则会换成供奉祖先的年轴。中堂两边的墙上挂着两个相框,照片大多是黑白老照片,照片里有熟悉的亲人,也有陌生的面孔。镜框后则是跋山涉水而来,伯父一笔一划写就的家书。这也是爷爷奶奶心心念念的牵挂和念想。
        堂屋的横梁上垒砌着燕子的窝,每年春天他们都会准时从南方回归,穿门入户,衔泥唾液,筑造新巢,养育儿女,呢喃私语里,与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同栖共生。人们从来不把它们当做登堂入室的闯入者,而是每年等候它们北归,经春历夏,听它们切切私语,看它们进出忙碌,盼小燕子出巢飞行,当它们是久处的朋友。
        堂屋门前是奶奶的纺车,奶奶每日坐在那里,盘着她的小脚,慢慢转动手里的纺车,扯出长长的光阴和温暖的岁月。转动的纺车转走了四季光阴,也转走了她的流年岁月。彼时,时间是木心笔下从前的时光,很慢。每日太阳升起,流云变幻,阳光投射到门下,脚边,然后慢慢爬上纺车,再慢慢滑下,地面的光影随之慢慢西移。防线间隙,奶奶不时瞥一眼地上的光影,移动了一个韭菜叶的距离,然后是一指的宽度,然后是一掌的长度。她没有钟表,她的钟表就是脚下的阳光,那是她用来衡量时间的标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阳光照到堂屋的时间和光影各不相同。奶奶会说冬天的阳光比夏天短了几寸,会说今天的阳光比昨天长了半寸。是的,她的光阴是用寸来衡量的,而不是我们现在说的几点几分,也难怪古语里会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惜时之说。
        东边两间厢房放着奶奶陪嫁的衣橱。有一段时间,我对奶奶和大娘的陪嫁衣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看着她们神秘兮兮的从里面拿东西或郑重其事的往里面放东西,我的好奇心像决堤的洪水般泛滥。探秘的结果是我从一个个橱柜的角落里寻到一枚枚铜钱,上面刻着我不认识的大字,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将它们做成一枚枚毽子,或将它们挂在风铃上,听它们在斜风细雨中浅吟低唱。流年暗度,我渐渐长大,它们也渐渐不知所踪。从此,两两相忘。
        东厢房里还放着爷爷的床。爷爷和奶奶似乎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分居,他们习以为常,我也理所应当。他们那一辈人对婚姻更多忍耐,更多认命而不会改弦更张。
        院子里还有两间东屋,是厨房。土坯垒砌的锅灶连着土坯垒砌的土炕,每到冬天,爷爷便会由东厢房般至土炕,做饭的余温足以抵抗冬夜的苦寒。灶上有大大的烟囱,伸到屋顶上空,每到夕阳西下,风箱响起,村子里便会升起惹人乡愁的袅袅炊烟。
        彼时,村子里目之所及的房子都是土坯房,所有土坯都是自己做的。我清楚记得他们为了盖一栋房子经年累月的忙。大人们拉来一车车的土,用水和成泥,找一块能照着阳光的空地,把土坯模子放在地上,用锨把泥锄到模子里,表面用泥板抹平,虽不说光滑如镜,可也平分整齐。然后把模子轻轻的撤出来,再接着做下一块。土坯做完,放在太阳下晒,晒到一定程度,还要再洒点水在上面,以免土坯晒裂。待到半干时就要把土坯和地面粘连的一面小心分离,换个地方继续晒,直到晒成为止。盖一栋房子所需的土坯甚多,可想而知这是一件多么需要时间和毅力的浩大工程。
         土坯房顶上铺着厚厚一层苇箔,苇箔上涂着层层黄泥。打苇箔也是件相当辛苦的事,从集市上买来芦苇,晒干,去头,去毛燥的外皮,然后在院子里竖起几米长的木头架子,用尼龙绳在两边隔十几公分拴一块木头,放上几根芦苇,把两边的尼龙绳交叉一下,再勒紧。如此反复,打好苇箔亦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曾无数次看到爷爷和父亲站在苇箔前迎来一个个正午,送走一个个黄昏。时光里,他们足够耐心,可以长年累月做一件事,无论是女人们做一双鞋子,还是男人们盖一座房子。  (待 续) 作者单位:区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