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离歌
◎杜秀香
土坯垒砌,苇箔覆盖的老屋冬暖夏凉,能避寒暑,能遮风雨,可如果赶上连绵的阴雨天,就叫苦不迭了。经常是晚来风急,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桶,盆,碗,摆得到处都是,叮叮咚咚,此起彼伏,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后来读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禁一笑。盼到雨过天晴,家里的男人们便三三两两的上屋顶去修葺漏雨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屋顶都有人,闲谈笑声里,颇为热闹。只是见效却不大,下次下雨,修的地方不漏雨了,被踩过的地方却又开始滴雨点。一到夏季,几乎所有的房顶都会长出茂盛的野草,一定是修补屋顶的泥里携带了草籽,遇到雨水的滋润,便开始疯长起来。虽是杂草丛生,倒也郁郁葱葱,一派绿草成荫的繁盛景象。
老屋的院子很大,正房门前两棵石榴树,每年五月,石榴花次第盛开,千朵万朵,如火如荼。早有放蜂人早早等候。一时,花间叶下,蜜蜂的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树梢枝头,蝴蝶的翩翩身影时隐时现。
院子正中央是一棵枣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繁叶茂,枝枝桠桠都漫过了屋顶。记忆中,我们村最多见的就是枣树,家里屋外,墙角屋后,大大小小,棵棵连成片,片片连成林,紧密地挨挤在一起。俗语说“七月十五红一半,八月十五红一片”, 中秋前后正是枣子成熟之时,累累枣子挂满枝头,树枝垂到极低,伸手可及。每到此时,村里便开始出现收购枣子的人和他们的车。看到他们的车,家家户户,准备竹竿,登上树枝、屋顶。一竹竿打下去,枣子如同散落的珍珠,常常捡拾不及。下面提着篮子捡拾枣子的我们通常是公私兼顾,一边捡一边吃,随便吃,尽情吃,有时咬一口觉得不脆不甜,就干脆扔掉。待到手中的篮子变满,就倒进袋子,一个个干瘪的编制袋子渐渐丰韵。最后过秤,换来一叠或多或少的纸钞票。卖之前奶奶和母亲通常都会捡拾出一篮子肉多、个大又没有虫眼的大红枣,放到洗净的酒坛子或玻璃瓶子里,倒上白酒,层层密封。待到过年时便是伺候亲戚和孩子们的最佳零食了。虽是酒枣,倒是吃多少都不会醉,可见,在几个月隔绝风月的日子里,酒和枣酝酿出了另外一种风情和味道。
我出生那年,父亲赶在枣花开放前带着我们搬离老屋,搬出小巷,搬进新盖的瓦房屋。这仿佛是另一个开始,之后的数年里,我的伯伯、叔叔们相继在枣林里盖起新房,搬离小巷。因为盖房子,枣林里一棵又一棵的枣树被砍伐掉,仅剩的几棵很没有生气地挺立着,每年结的枣子也稀稀拉拉地藏在枝叶间,再没有人费心费力去打了。曾经热闹的巷子渐渐冷清,巷子里的人也渐渐凋零,一次次回家,一场场葬礼,一回回哭泣,我送走了一个个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的,我的祖辈们、父辈们,眼看着他们的名字渐渐出现在过年时供奉祖先的年轴上。今年正月,大娘过世,小巷彻底沉寂下来,成了一条空巷。后辈们没有人愿意再回到小巷里,一栋栋老屋也在无人的寂寞里坍塌成一堆堆面目模糊的废墟。
走进小巷,走过一堆堆废墟,走过小巷里杂草丛生的一口枯井。这口井,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它默默无声的养育着这个巷子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未枯竭,从未干涸,即使大旱之年,它也依然汩汩涌动着清冽甘甜的井水。邻家的哥哥曾在雪天玩耍时不慎滑入井中,却浮在井水上不曾沉下。老人们都说自家的井不会淹死自家的人。他母亲拿着一卷黄纸在井边无比虔诚地祷告酬谢井神的庇佑。对井,我却有种莫名的恐惧,总觉得井下的世界暗无天日。那样深不见底、狭小逼仄、黑暗压抑的地方,不知井神该怎样熬过几百年漫长的岁月。后来,看了《西游记》不禁暗暗替井神庆幸,原来,井下的世界别有洞天,不是我想象般狭小黑暗。再后来,村里人家大多用上了压水井,巷子里的井开始废弃,堆满了干草,井里的水也慢慢不再清澈。不知从哪年开始,井里的水干涸了,在涌动了几百年之后,它寿终正寝。想来,井里的井神也该搬家了吧?不知他去往了何处,又身落何方?当年的巷子又何尝不是一口井,世世代代的人,看着巷子上面的天,过完了一生。
小巷,依然弯弯曲曲,依然晴天时尘土飞扬,雨天时泥泞难行,巷子里的人却都已离去,只有坍塌的老屋,还默默地坚守着旧日的时光,静静地悼念着曾经的人来人往。
回头看到依然在废墟里忙着收拾着东西的母亲。人生几番搬迁,人世几番变动,总会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或无心或有意的遗失掉许多东西。旧了的时光,老去的光阴,逝去的岁月,离去的亲人,还有我们生命中的山山水水,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无痛无恙的与我们告别。如今,村里几乎所有的土坯房都被翻盖成了高房大厦,给母亲盖起第一栋红瓦房的父亲也已过世许多年,过往的一切一切都已在时光里消失了踪影。他们的身影会在你某一次不经意的思念里,在你某一个不知所云的梦里,在你惊鸿一瞥的闪念里一闪而过,可是,任你把栏杆拍遍,任你众里寻他,此生都已不复相见。
只是,那一栋红瓦的房子,应该依然伫立在母亲的记忆里,在心灵深处,在光阴深处,闪耀着曾经的荣光。(完)作者单位:区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