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32 更新时间:2019-11-19

蒿庵记

◎张志云

        一天晚上,他思念父亲不能自己,竟然认为父亲会从坟墓里走出来,而他应当前去迎接。他放下手里读不下去的书本,走出院子,径直走到村西的坟地。他跪在父亲的墓碑下,瞑目沉思,心里在说:“父亲,我对您说的话都说了,梦里说,醒来说,可我要听父亲对儿子说话。父亲呀,您说啊,您这就说啊。”泪流两腮,心在抽搐,旷野昏暗,无声无息,天地间清静得如真空一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星斗移动了怎样的方位,不知自己是梦是醒。他始终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也没有听见父亲说一句话,却看见了一个巫婆在身旁见荡着。鬼巫舞动腰肢,蛇一般蜿蜓。眼睛放出绿光,发出摄人心魄的气息。继而长长的手指行动起来,一手捏着板纸,一手操着剪刀,迅速剪出一排排小人来。人形的纸板纷纷落地,静静地躺在地表,眨眼间却站立起来,人的形姿,鬼的气势,形成搏击战斗的方阵。巫婆的长脸上绿唇抖动,喷出溜字符来。字符不可读,但落地变成清楚可见的文字。他定神看,躺在地面的文字竟然是:天兵天将来也,清廷皇帝毙命。
        他动容。起身匆匆回家来。他找来剪刀和纸板, 模仿巫婆的动作,剪出一地小人儿。他想象咒语,咒语就产生了——门里门之奇幽悠。
        为了缓解内心的怨恨,为了复仇,他许多年以来夜读《奇门遁甲》,想从石头一般难啃的书里寻觅绝世奇方。鬼巫操练小纸人儿化为天兵天将的法术虽然在《奇门遁甲》里没有确切的记载,但类似的点化是有的,若将几处点化之意聚合起来,也就可以形成此法术。他诡秘地行动起来,每天夜深人静之后就潜入内室,模仿鬼巫的动作,黑暗中念着咒语,他认为满七七四十九夜就会成功。他想象着,数百个天兵天将组成前后左右几个方阵,深夜后潜入皇官,等到天明,皇帝和文武百官进入皇宫大殿,就蜂起而战斗,杀头的杀头,断臂的断臂,削手指头的削手指头,血流成河就血流成河,日月无光就日月无光,只要家仇国恨得报,强暴就强暴吧,恶狠就恶狠吧。至于天兵天将,不过是纸人化作的人,完成任务之后,即当还原为纸人,见血污自化。
        他坐在死寂的黑暗中,神思难以集中起来。他迷糊一阵,盈盈的身影和话语仍然游荡在意识中,他捏一下耳垂,断定自己还是清醒的。他想象出一个更强大的自我来,站在畏缩在椅子上的真我的对面,手指点划着,语调沉重地说:“张稷若啊张稷若,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你还有点狗出息吗?”他直起腰来,深深自责。
        像掀连环画一般将美而色的虚幻的东西掀过去,他继续他的行动。黑暗中他看见他演练的小纸人儿站起来了。是看见还是觉得?他变换姿势,提提精神,要断定一下。尿急,就出去上厕所。他肚子舒服了回到暗室,刚要进门,却见一个身裹小衣服的美女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他面前。他怀疑自己的视线模糊,定神再看,美女是真真实实的。他向前挪步,美女也向前挪步,他和美女就要碰面了。他下意识地伸开两臂,张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美女似乎没有感觉到,继续向前挪步。他松开手,确定美女是盈盈,他看着盈盈悄悄走着,走过一个个外间,走出屋门,走到院子里,走进她的住房。
        他没有进入她的屋内,就站在门口看着。他听着她的甜甜柔柔地呼唤:“稷若哥哥,——”他心跳得厉害一时情不自己。面前的镶着光边的曲线,模糊的美女的轮廓,清香的气息,对于他是怎么样的吸引呢?他又一次自骂:“无聊的家伙,你还有点出息吗?转而念经:心无邪思,心无邪思……”
        他痴迷地念经,两脚退出那道门槛,转身回到他的暗室。他忘记盈盈,忘记那甜蜜的呼唤,将心思转向他的法术。窗口堵着的棉褥子不知何时落下来,一束光将室内映照得隐约可视。纸人不见了,地上、箱子里,空空如也。
        他出了一身大汗,然后茫然若失地站在屋子中间,头脑里闪过风风雨雨是是非非后一时成为空白。一个声音在窗外的空中响起:“放飞的鸟在空中自成一道风景,养几只鸽子吧,让蓝天下添几个亮点不是很美吗?”这是仙女的声音,这是仙女的话语。他欣喜地将眼睛靠在窗棂上,还想听。只想仙女的话语点化他,他陷入深深的思考。跳跃的纸人、梦游的美女、落下的窗帘、仙女说的鸽子,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元,一切都不留痕迹,悄然来临,悄然消失,各种奇崛的现象没有关系,似乎也有联系。他承认,纸人是带着邪恶情绪的,而美人是充满爱的,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物象怎么会相遇呢?万万不会相遇却真实地相遇了,这恐怕就在事物的本质联系上发生逆转。那鸽子又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满怀仇恨的人怎么会喜欢鸽子呢?神圣而神秘的仙女啊,是你在洞视我的心扉吗?是你在抟弄我的灵魂吗?
        一束明亮的光线从窗口射进来,刺激他瞑瞑的眼睛,他的模糊的视线一下子明朗起来,他昏沉沉的头脑豁然开朗起来。天明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的两脚似乎与他的意识分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走出来,在敞亮的院子的平地上无意识地走,走出没有轴心的一个个圆。
        “哥哥,又是一夜没睡?哥哥,我告诉你我夜里看到的,那真是罕见的奇景。一片纸做的翅膀,也就是剪纸的鸟,从这个窗口,从这个掉下窗帘的窗棂间,飞上天空了,在空中就变成白鸽了,一大片美丽的白鸽,盘旋在院子上空,然后飞向蓝天白云的高高的晴空。”盈盈跑出屋站在他的面前如是说。
        他仔细地、如数日不见面地看着盈盈的嘴、鼻子和眼睛,问:“妹妹,你喜欢鸽子吗?”
        盈盈似有感触地说:“喜欢啊,鸽子飞在蓝天上,必然是无风无火的好天气,大地一片安静。”
        “好,可爱的盈盈,你养几只鸽子吧。”他说着就躺在平地上睡着了。
        这事留下一个神秘的传说:张稷若夜读《奇门遁甲》,读得走火入魔,剪纸人演练成天兵天将,要杀向宫廷杀死皇帝报杀父之仇。再过几天就到七七四十九夜了,妻子好奇,趁丈夫出游时就搜到钥匙打开了木箱子,这下糟了,一下子飞出一片花花绿绿的纸人来。空中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纸人刚要变成天兵天将,天空骤然降下大雨,一切都泡了汤。

   第十二章相思之泪兀自流
                爱之衷肠无人怜

        快乐的张尔鱼经常来学堂玩玩,给学生讲讲故事,和孩子们做个游戏,或是出个洋相,帮助做点事也是随时随地的,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天他看见了走在院子里的盈盈,傻眼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任一帮学生推他、挠他、划拉他的眼睛也没挪步。“这里有仙女吗?”他问学生们。学生们纷纷说:“有美丽的师娘,还有美丽的大姨,仙女不曾见过。”
        以后尔鱼来得更是频繁,和盈盈混熟了,已经可以随便出入盈盈的住房。他和盈盈第一次见面就说:“人怕见三回,见三回还不说一句话,对方很可能成为自己梦中的魔鬼。”
        盈盈看他一眼说:“你已经是我心里的魔鬼啦,我不乐意和你说话。”
        他叫人家妹妹,人家可不叫他哥哥,就直呼他张尔鱼,有时叫他烂鱼头。姐姐说她:“你可不能称人家烂鱼头,脾性挺好的一个人。”
        尔鱼少年时家里贫穷,哥哥尚未讨上个老婆,哪里轮到他呢。成年后家境好了起来,家庭的改观也是靠了他,但两个哥哥先娶上老婆,他必须往后面排。老子觉得有余力给他娶老婆了,他却没有看中的女人了。他是个机灵鬼,人家一给他提媒,他总有办法见到对方,只看一眼,然后只说两个字:无缘。
         两个哥哥都是笨杵杵的庄稼汉,种好自家的一片地再出门打零工,似乎只知道吃饱饭干活。唯独他特别,没读过书,也没出过远门,却有点胆量,一成年就赶集上店钻营生意,爱做个小买卖。家里没本钱,想做大买卖也做不成。他没文化却很聪明,很会说话,很会办事,干买卖是光赚不赔。正是靠他精明能干,逐渐改变了他家的生活状况和社会地位,他的正值中年的父亲已是被人敬重的长辈了。  (待 续)作者系区实验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