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列车
鞠慧
金丽春把脸偎在明德胸前，轻轻叹了口气。眼前亮了一下，是穿着粉色毛衣绿色格子裤的豌豆。豌豆张着胖乎乎的小手，摇摇摆摆地朝她跑过来。弯下腰，张开双臂，迎接着扑过来的女儿；豌豆噘着小嘴，大眼睛里的泪骨碌骨碌滚了下来；豌豆穿上新裙子，张开双臂，旋转着，旋转着，豌豆唱着歌，跳起了舞；豌豆趴在奶奶怀里，哭着说，妈妈走了，妈妈不要我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豌豆站在屋后的房台上，含泪朝着大堤的方向，眼巴巴地望着。最后一班车在大堤上停下，豌豆的眼睛亮了一下。有两个人朝房台走过来，豌豆跑下房台，迎了过去，近了，更近了。豌豆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那两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两个带了大包小包东西的滩里人，从豌豆的身边走过，朝房台走去。豌豆瘦小的身子，慢慢矮了下去，蹲在地上，豌豆哭起来……
金丽春猛地坐了起来。
明德惊了一下，也坐起来，搂住金丽春的肩，轻声问：“你咋了？”
金丽春把头抵在明德肩上，带着哭音，她说：“我看见豌豆了，她在哭。”
“你是做梦了吧？”明德双手抚着金丽春的肩，轻轻把她放回到床上。
“我没睡着，哪有啥梦？”金丽春幽幽地说。
“睡吧，不早了。赶明，往家里打个电话。”明德说话的声音有些迟缓了。
金丽春从明德的声音里听出，他是困了。上了一天的班，又喝了酒，明德肯定是困了。金丽春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硬地咽了下去，她安慰自己，再找个时间，跟明德谈吧。金丽春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但是，曾经的一切，却不停地在眼前走来走去，过电影一样：
豌豆哭着说，你光想着爸爸，你不爱我！
豌豆，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爱你呢？妈妈也是无奈呀！金丽春叹口气，眼前依然是豌豆的影子。
把熟睡中的豌豆锁在家里，天不亮她就和公婆一起，去河滩里收麦子。把收割完的麦子装上车往家里拉，车子到了房台跟前的时候，怎么也上不去。她在前边拉，公婆在后边推。好不容易爬到了房台的半坡上，不知怎么，却又一下滑到了房台底下。车上的麦子散了一地，把在后边推车的婆婆埋在了麦子垛下……
豌豆高烧，顾不上雨夜天黑，她带着豌豆，去镇上的医院输液。公婆不放心，也冒雨跟了去。豌豆的烧退了，淋了雨的婆婆又烧了起来。一家人回到家，打开门，屋里的水没过了脚踝，床上、桌子上、茶几上到处是雨水和窗玻璃碎片。公婆着急走得匆忙，忘记把窗户关上了……
马车说要帮她干活，马车嬉皮笑脸地说着荤话，马车猛地抱住了她。
被马车抱住最初的那一刻，金丽春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子也曾软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往那个怀抱里靠了一下。那时，意识里，她误把马车当成了明德，她日思夜想的明德。虽然过后她为自己当初那一瞬的软弱而不知在心里痛骂痛恨了自己多少遍，但那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秒的软弱，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事后，她也曾为自己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那天，太累了，突然来自身后的那个怀抱，让她有了一种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的渴望；那时，正想着明德，想着他们在一起的情境，心中的那份渴望，正燃烧着。那个怀抱，让她误以为明德真的来到了身边……
马车跟村里那些留守媳妇们的事，差不多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马车曾不止一次吹嘘说，我进哪家的门，比进自己家门都顺当，比进自己家门都受欢迎。哪个女人不是好吃好喝地侍候着？
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马车，中学时风光无限的马车，遭遇种种变故后无处安身的马车，最后只得又回到了滩里的老家，回到了多年无人居住的那间旧房子里。马车的爷爷，在他高中毕业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同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半躺在家门口的场院里乘凉。当周围的人看看天色不早，纷纷拿了板凳摇了蒲扇往家走时，却不见马车的爷爷有任何反应。有个调皮的孩子，走到马车爷爷的躺椅前，想做个鬼脸吓他一下。那是个一刻都闲不住的孩子，在街上遇到鸡狗，他都要招惹一下的。别的孩子都不愿也不敢跟马车爷爷说话，这个孩子却从来都不怕他。而且，马车爷爷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偶尔才会露出难得的一丝丝笑容。那个孩子刚走到马车爷爷跟前，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忙不迭地躲在了大人身后。原来，马车爷爷的身子不知何时已变得又硬又凉了。
马车从前在南方一家做鞋子的企业打工。那时，马车的父母已都不在人世。听说马车当时在那里还谈了个女朋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后来有一天，马车出了点事故，不小心让机器把手指轧掉了一节。在那个厂子里，这样的事，实在不是啥新鲜事。老板给他支付了医药费。出院后，就借故把他给炒了。马车到处去找，去上访，找来找去，最后，老板答应再赔他些钱，但不是现金，是他们厂生产的鞋子。（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