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651 更新时间:2017-11-13

归去来兮

杜秀香

        第一次在姥姥家住下,是一段不算愉快的经历。
        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诱使我决定留下而不跟母亲回家的理由。那是一个夏夜,晚饭前,我还是悠然自得的。晚饭后,姥姥家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串门、乘凉、聊天、树上的知了也起劲的唱着我听不懂的曲调。热闹里,我却异常的孤单,我开始想念家里熟悉的院子和院子里风过时我熟悉的树叶哗哗声,想念熟悉的人身上我熟悉的味道,想念熟悉的空气和空气里飘在耳边我熟悉的声音,想念家里熟悉的灯光和灯光下我熟悉的枣木板凳。姥姥家的院子是陌生的,院子上空的星星眨着陌生的眼睛,院子里的树在风中陌生的低语,姥姥家的一切声音都是陌生的,甚至是知了的叫声我都听不懂;姥姥家的灯光是冷的,灯光下的毛巾被颜色和味道也是薄凉的。
        我委屈的、沉默的不肯睡去,我从来没有那一刻那么想回家,回到我熟悉安心的气息中。我开始吵闹着回家,姥姥和舅舅百般劝慰,说天一亮就送我回家。我固执着不肯待到天亮,似乎一夜的时间有天涯海角般遥远。我坚持的结果是当夜差不多半夜的时候,舅舅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了家。坐在大金鹿自行车的横梁上,双手抓着车把,我泪眼婆娑的看不清夜里的景物,回家的路却在心里越来越清晰。那一夜,我第一次知道了有一个词叫“想家”。
        我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恋家、恋旧、恋着旧时光的人,却偏偏魂牵梦萦的怀念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怀念着父亲故去后,母亲一直坚守的有点破旧的院子;怀念着那些在院门前倚着墙根晒太阳,张口闭口叫着我乳名的人。如今,就算一切都已改变,我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闭上眼睛,还是一眼就能望到墙外的岁月。那颗歪着脖子默不作声的老枣树;那一束束盛开着却不敢采回家的“打碗花”;那些每年春天落满地,触目,一地惊心的杨树芒子。它们容纳了我的成长、我的向往、我的千奇百怪的梦想。
        乡愁,那一缕如烟般轻盈,如雾般飘渺的乡愁,若隐若现。它是唐诗里“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近乡情怯;它是宋词里“夜来幽梦忽还乡”的轻愁和惆怅;它是李后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思念和断肠;它是一抹如春水般荡漾的嫩绿,即便零落成泥,依然颜色如故;它是阳春三月漫天飞舞的柳絮,扬扬洒洒铺满我不断离家、归去的路。


(一)


        路,有两种风景,行走和停留。
        路,有两种表情,归来和离去。
        生命之初,对路的记忆是爷爷奶奶家门前的胡同。窄窄的胡同,坑洼不平,晴天时尘土飞扬,下雨天泥泞难行,扭扭曲曲的连着外面的世界和生活。爷爷奶奶的家在胡同深处,也是我所有记忆的起点。多少次梦里,我站在胡同口,穿越时光和梦境望向胡同深处的老屋,奶奶依然坐在堂屋门前,盘着她的小脚,慢慢转动手里的纺车,扯出长长的光阴和温暖的岁月,悠长,动听,如同有风吹过,窗上的风铃。老屋里住着爷爷、奶奶,住着我最初的记忆。
        胡同里住着五户人家,都是我的本家,我或远或近的爷爷、伯伯们,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在这个胡同里演绎着最寻常的人生,他们也是我对人世最初的认识。每天,我都看着他们来往于胡同,出去,回来。这条胡同是他们的根,是他们与生活往来的起点和归处。他们忙碌的活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可我知道这就是生活。
        对面的人家是我爷爷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他对于我,如同一个影子般模糊不清,却又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我只记得他是个不拘言笑,迂腐刻板的老头,戴着八角帽,常年穿着一身灰黑的衣衫,电视里每一个民国遗老都让我想起他。他的样子,他的笑容,我早已不记得,我甚至不记得他曾展颜笑过。我模糊记事时,他便离世,去到了一个黑洞洞的世界里,再不回来。那时,我还未识得悲伤,亦不认得死亡。看着母亲还有婶娘们掩鼻而泣,哭声却干巴巴的无关痛痒,我不禁纳闷没有眼泪为什么还要哭泣?
        后来,胡同里我的爷爷辈们陆续离世,我也陆续看着母亲和婶娘们一次次近乎演戏的哭泣。那样日日碰面,时时相见,熟悉的亲人,我心里也很难过,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眼泪。那种痛,似乎像我长大了以后经常玩的游戏,点燃一根蜡烛,把融化成眼泪般的蜡油一滴滴滴到手背上,热热的,痛,却不锥心刺骨。他们的名字开始陆续的出现在过年时挂在墙上祭拜祖先的卷轴上。他们的名字,有点陌生,可名字后面的面孔却是我熟悉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每年年三十上午,奶奶便开始收拾打扫桌子、摘掉墙上的四扇屏,小心的用鸡毛掸子拂去墙上的灰尘,动作轻柔而又虔诚。每年,这是固定不变的仪式。我的梳着花白发髻、蹒跚着小脚,一生穿着青灰大襟褂子,永远扎着裤脚的奶奶们,在一年一年的仪式里,燃起香炉,缭绕的青烟里,她们的青春也如那一截截烧尽的香,寸寸皆成灰烬。她们无声无息地老去,毫无悬念、毫不怀疑,只剩下满炉的香灰,泛不起半丝火星。
        通常,奶奶打扫停当,下午,爷爷就会恭敬地请出卷轴挂到墙上。挂轴前的桌子挂上帷布,类似古装戏里面的桌子一样,上面摆满了覆着几根青菜的鸡鸭鱼肉、筷子馒头、酒壶酒杯,好像他们真的回来吃一样。随后,胡同里的各家男人便开始陆续来磕头,然后静静地坐在周围小声交谈,守护祖先。每当这时,我才深切地感觉到,这些人与我都是同脉相传,血脉相连。幼时,觉得这一切都很神圣而又新鲜,看着卷轴从未有过类似悲伤的情绪。直到后来,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他们的名字也被写到了卷轴上面。每年的年三十换成母亲开始忙碌奶奶曾做过的事情,看着挂在墙上的卷轴,爷爷奶奶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心酸、眼酸、鼻酸之余莫名有点心安。毕竟他们在一起不那么孤单。
        再后来,父亲去世。我却发现卷轴上没有父亲的名字,原来去世满三年才能上卷轴。那这三年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请回祖先过年,父亲身在何方呢?那样热闹喜庆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该是怎样的孤单?第三年,精通文墨的大爷终于一笔一划的把父亲的名字写在了卷轴上,看着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那样孤零零的待在画着亭台楼阁的卷轴上,我泪流满面。        (待 续)  作者单位: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