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09 更新时间:2023-03-20

鱼 友(小说)

◎张加增

        用过了饭,我忽然想起该回城里去了。老海哥说啥也不让走,他不放心我一个人泥里水里赶夜路。他说:你要不嫌弃俺,就陪你老哥住一宿,明日再走。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说真的,我实在放不下他的故事,还想听他讲下去,就半推半就地依了他。



        今日带来的烟卷儿我俩早已抽光了,老海哥摆出那个小烟箔箩,很熟练地卷好两支旱烟喇叭,递一支给我,那烟劲太大了,我吸一口直呛的咳嗽起来,他却美恣恣抽着,“还是这个过瘾哩。”
        “后来呢?”我急切地接着刚才的碴儿追问。
        血战后的那个黄昏,俺同狗剩死里逃生,慌慌张张涉过黄河,向西走了一阵,又返回河的南岸,一直向着东南方奔逃。
        不知翻过多少沟沟壑壑,穿过多少村舍田埂,脚上打泡了,针扎一样,饥饿困乏也随之袭来,最后竟双双昏倒在一片野地里。
        翌日,醒来时,却被一支佩着青天白天徽章的队伍抓了壮丁。
        那功夫,有个地方吃饭,饿不死就烧了高香了,稀里糊涂的俺们又成了国军。
        说真的,这队伍连他妈土匪还不如。这是国军的一支杂牌队伍,唤做勃海辖区新编第四保安大队。队长是省主席的小舅子,整天叨一根烟枪泡在女人堆里,从不保什么安,打什么仗,却虚报冒领的吃空缺,干些克扣军饷、喝兵血的勾当。下属的头目和老兵油子们,也学了队长的样子,抽大烟,嫖女人,三日两头的去祸害百姓们。
        苦的是新抓去的壮丁,牲口一样谁的气也受,稍不小心就挨一顿拳脚,心里窝着火,还不敢言语。
        最可气的是,这队伍奉了上头命令,不打日本人,专打共产党的老百姓的队伍。打又不敢打硬的,只拣那些“游击队”、“武工队”什么的打,一遇到共军主力早早的就挠丫子了。
        寻常里,保安大队坐地一方,要钱要粮要地皮,像梳子一样搜刮当地老百姓。偶尔,也出去捞一把,走到哪里都会鸡犬不宁,像瘟疫似的让人心烦。
        百姓们恨他们,地方上怕他们,对于这种专干坏事的队伍只能远远地躲,只能早早地打发。这样的队伍,上峰瞧不起, 军饷自然常常发不下来。
        那一年,四月天了,军服还没发下来,队伍还穿着脏兮兮的烂棉袄,其间长满了虱子,一坐下来,士兵们便剥了棉衣捉虱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活脱一伙叫化子……
        在保安队,俺们窝窝囊囊混了好几年。后来鬼子们投降了,心想这下可好了,熬到了好时候了。谁知,上峰又来改编了,保安大队改成了一个师,添了些枪支大炮,还有坦克汽车什么的,就随了大兵团,跟解放军们干开了。
        初时,国军仗着美国人撑腰,人多又有飞机大炮,还能跟“共军”叮当一阵。但是一年后,国军在各个战场上开始损兵折将了,就显得不禁打了。成师成团的让人家吃掉。俺那个兵团五十多万人就是被解放军团团围住一口吃掉的,天哪,在那一块不足十里的地面上,国军像被打乱的蚂蚁,被人撵得拥来拥去,最后除了死的,其余全给俘虏了。
        要说人家解放军还真开明,愿走的给你路费,愿留下的你就继续当兵吃粮。
        俺跟狗剩合计一下,回去也是过苦日子,干脆就留下来,掉转枪口打国军了。
        参加了这个队伍,俺才知道,这才是咱老百姓的队伍。队伍走到哪里都跟百姓们亲亲热热的,打水扫院,收种打轧,俨然回到自个家中一样。房东大爷大娘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让大伙吃,像红枣啦、鸭梨啦、核桃什么的,你不吃,他们还会责怪你呢。
        再说那当官的,还真和气,对士兵们像对亲兄弟一样,不打不骂,你有啥心里话都可以跟他们说道,在这支队伍中,俺才觉得俺活的像个人了。
        不知为何,自打加入了这支队伍,俺觉得一切都变得有意思了,心里像烧着一团火似的,干啥都有劲了。全不像从前,懒懒散散的,一天天胡乱混日子,人未死心先死了,不知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心灰意冷的像活在冰窖里。
        那会儿,在新军里,俺学到文化了,识了字。俺也早早的起来给房东大娘挑满了水缸,打扫干净院子,俺也能给老贫农们讲几句翻身解放一类的道理了,打起仗来俺变的虎虎有生气,抢着立战功了……
        战事越来越多了,胜利的消息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幸能为穷苦人们征战,俺表现的成了一个机智勇敢的好兵。几次战斗下来,俺用炸药包炸掉了好几座城门和石桥,首长们看俺人老实又肯干,提升俺当了班长,狗剩也不错,做了俺的班副。
        别看俺们才十几个人,打起仗来可猛了,专打硬仗恶仗,是被团里当成“尖刀班”使用……本来,俺是挺有出息,能打出些前程来的,可惜那一颗炮弹,打坏了俺的一切。
        那是俺经历的最后一次战斗了,那次咱们的十几个纵队又围住了国军的一个大兵团,一天,两天……十天过去了,他们抗不住了,便开始向四外打炮,这是突围的前兆,解决他们的时候到了,俺们都挺兴奋,就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但是,一颗炮弹在俺的掩体房爆炸了,一阵震耳的响声和疼痛过后,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俺醒来,俺看到空中的硝烟已经散尽了,四处是成堆的小山样的武器弹药,还有那一大片蹲在地上的俘虏们。战斗结束了,人们都挺快活的样子。
         可俺却躺在担架上,腿上绑了厚厚的绷带,俺闻到了一种碘酒的味道。
         “海子同志,你不能再打仗了,要送你回老家休养了。”团首长难过地对俺说。
         一听这话,俺就哭了。这些年,当兵吃粮,虽说没享过啥福,可像有神助着,枪里刀中撕来杀去,从没伤过筋骨。这一次,一下就倒下了,再也不能打仗了。说真的,当过兵的人就是留恋队伍,尤其后来这全新的好部队,那么活活爆爆一个集体,那么一群生死相依的弟兄,让你一下离开,真不是滋味啊。            
                                                     (待续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