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296 更新时间:2023-03-27

鱼 友(小说)

◎张加增

         老村长最知俺的心事,时常到俺屋里坐坐,老哥俩就着俩烟锅,云里雾里说人事,谈生计,谈前朝后代,论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谈着就都老泪满面了。
        那年月,人们穷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往前挨,房倒屋塌倒不觉得可怕,怕的是遇了哪家红的白的大事小情,当庄当户的不凑个份子不对劲,要拿又拿不出来,挺作难的。
        那年夏天,村上民兵连长二楞子他老娘死了,老人二十岁上守寡守下楞子,挺苦的一辈子,二楞子想把丧事办的像样一点。
        按说,都在村委里,伙里伙计的,咱该随个大份。尤其是俺跟二楞子还有过一点小小的过节,有一年麦黄时节,人们饿的眼珠都发昏了,都打熬不住了,二楞子建议老村长开仓弄一点玉米种子给大伙分分,老村长没应口。过了几天,他偷偷找上俺,想借几斤玉米,说是秋上准还。俺没给他,弄得不大痛快,心里结了个疙瘩。这会儿,借丧事打点打点,也缓和缓和关系。
        但是,自打俺那残废证丢了,人家就不发给俺残废金了,俺兜里空空的正难受着,左掏右掏的才掏出五毛钱来。没办法,只好将这钱送到二楞子办丧事的柜上。没成想就跟俺结了怨了,他嫌五毛钱打发他老娘是寒碜他,作践他,没把他放在眼里,“哼!早先他给人家送整棺材,这回拿来五毛钱,这瘸小子,成心叫俺难看!”他派人将钱退回来了。
        是啊,谁让俺原先大方来,真是一分钱难倒男子汉,可还有啥法呢,俺真的没钱了。
        后来,灾难来了,各处都闹起什么“文化大革命”,二楞子摇身成了“造反司令”,夺了老村长的权,索去了俺那串钥匙。二楞子好狠啊,让人做了高高大大的铁皮帽子,给俺跟老村长戴上,三日两头的批来斗去。老村长罪名是那种通用的“走资派”;俺的罪名就多了,什么“土匪”、“异己分子”、“狗特务”。他给俺编排的可邪乎了,说俺同冯大虎、冯小虎都是军统线上的,俺是被安插到黄河以北搞策反的,俺那瘸腿里根本不是什么弹片儿,而是一部小型的电台,专门跟台湾联络的,证据除了俺死保过冯家的兄弟冯彪便是每月以领残废金为由定期到城里的黑点上送情报。
        这一来,上头挺叫真的,县里乡里的造反头头们可抓住了“革命”成果,胡吹海嗙的说是端了个什么特务的老窝,逮住一个潜伏多年的中校级老特务。
        这事儿有板有眼的给俺扣上了,俺有口难辩,又气又怕的就是没有说理的地方。
        造反的人们对于“土匪”、“特务” 当然是不留情的,每回批斗俺的时候,专往俺那伤腿上踢,还嚷着“看你还发不发报,看你还为不为敌,老特务,老杂毛!”真疼得俺浑身哆嗦冒冷汗,瘫在地上又被架着打骂。
        热天里这般折腾,冬季里俺更受罪了,大伙都穿着棉衣裳,俺那伤腿却要露到膝盖上,当成活靶子批,直冻的一条腿红了,青了,麻了。像块冰似的,每次下来俺都是爬着回去的。
        特务一罪本已不轻, 二楞子又说俺当保管贪污了偷吃了村上多少多少救济款跟粮食,引得乡亲们都恨俺,批斗时又给俺两耳上挂了沉沉的钥匙,生疼生疼的将俺耳朵拉长了。
        二楞子那小子,因为抓特务有功,被提拔到乡里当副主任去了,成了正式的干部,连老婆孩子都弄出去了。
        老村长忍不下那口怨气,一根麻绳赴了黄泉。
        那时,俺也想到过死啊。可俺不能随了老村长去,命再不济,就只有一回,一死俺不就成了真特务,死无对证了吗。
人啊,就靠着一种念想活着,到啥盼头都没有了,活着就不如死了。
        那阵上,俺能撑过来还亏了那小不点的残废证,那是俺的最后的一点盼头了。
        其实,那阵子俺的身子骨垮了,白日里挨一天斗,到夜晚一靠在土炕,就再也不能动了。俺觉得每个骨头缝里都像塞了玻璃碴子。揪心的疼……
        俺拿不动家什了,连根草也握不住了,俺的手被他们拧的肿了、残了、不听使唤了。
        队上的活俺啥也做不上来,挣不来工分儿,俺只能偷偷去要着吃,有些好心人偶尔会塞给俺一口半口的,要不着时,俺只能转到地里啃口野菜胡弄胡弄……
        老天是不负好人们的,后来的一天俺的那个盼头终于等来了。
        那天,记得是一个冬天里,天上正落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儿,屋里透风冒气的冻的坐不住站不住,俺披上队伍上带回的那件破棉袄,还冻得直嗑牙,俺就走出屋门,去拣些柴禾,想生火暖暖屋子。
        转悠着,俺刚刚拣了小半筐的时候,从村南小道上,开来一辆吉普车子,慢慢吞吞从俺身边走过去,谁知那车出去不远又停下来,从车上走出一个人来。
        天啊,是狗剩!
        他穿一件半新的军大衣,隔老远就喊着“海子哥,是你吗?”
        那一刻,俺像似在梦里,又像似看到了救星一样,“狗剩兄弟,你可回来了!”
        一对患难的老友,在雪地里抱成一团了。挨斗,挨批,受苦受罪的俺没掉过泪,那一阵俺就忍不住了,老泪哗哗的像个孩子……
        言语中,俺知晓了狗剩还真渡过江,打过海南岛,立了不少的功劳,官做到师一级,转业在省里的水利厅做了副厅长。那一场运动中,他也被治作的够呛。这次是官复原职前来看顾黄河下游一带“水政”情形,顺便回老家瞧瞧。
        那次,他听了俺的遭遇,急急火火的二话不说,回去后跑上跑下的很快将俺那残废证给补回来了。这样,俺又能领那份残废补助金了。恢复了荣军的名义,卸了“特务土匪”一类的帽子,俺又活得像个人了。
        后来的局势,不用俺说了,弄乱的东西都给摆正过来了,好时候又重新开了头。
        二楞子那小子胡闹了一场,又给开回村里,不大好意思出门见人了。
        村上新换了村长,一口一个海子伯的叫俺,老一辈少一辈的又重新抬举俺,想想,也就心气平顺了。以前人们治作俺,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儿,是那气候闹的,俺不是记仇的人,过去就算了,人啊,还得往前奔,往前看才是。    (待续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