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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那边有新情况么？”是她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她站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前，跟一个身穿风衣的男人谈话。她换了一套风格简约的休闲装，头发也挽成了髻，散发出的干练劲儿决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他是因放心不下才来看望她的，那冲动的触摸纯属偶发事件，既然她身体并无大碍，蒸好鸡蛋后，便与她匆匆道别了。走出楼道，他在居民区广场上接了个冗长的求职电话。这时天色已昏暗，街灯依次亮了起来。秋的夜城无疑是富有情调的。他一时间不想走了，站在墙边一棵塔松下，隔着镂空的花墙往外看那点点灯光延伸到远方，想象着道路两旁每户闪着亮光的窗口都是一座繁华的舞台。他正看得痴迷，忽然听到她的问话，那一瞬间，几乎错疑她是在问自己。然而不是。他躲在树的暗影里，借着微光，他看清了黑色轿车上丰田的标志。男人的面庞有些模糊，却感觉似曾相识。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便一起上了车。
        她不是说身体不舒服么？这么晚了，还要去什么地方？她不是跟丈夫的感情很好么，这么晚了，要跟别的男人去什么地方？他感到心口像被重击了一样疼痛不堪。“她根本没病，她在骗我。”他站在路口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辆出租车恰巧停下，他对司机生涩地说：“跟上前面那辆丰田车。”司机颇感奇怪。奇怪是正常的，跟踪别人，这在电视剧里平常的情节，现实中可不常见。驶过几个街区，丰田车停在一家五星酒店门口。她和那个男人走下车，这次他看清了男人的相貌，居然是几个月前来公司指导工作的田中顾问。两人肩并肩走进了酒店大厅。当她的倩影在橘黄的灯光中渐渐隐去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橘黄色其实是暧昧的释义。
        推开出租车门，他感觉双腿酸软无力，踉跄了几步，使劲倚着路边的一棵榉树，才勉强使自己没有瘫倒在地下。街上华灯闪烁，堪称火树银花，在他眼中却已失去了光芒。“设置密码、查询经济法的案例、故意拖住田中的助理，现如今在晚上与田中秘密见面。莫非她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拖着双腿茫然地走着，漫无目的。感觉腹中饥饿，便随意找了家小吃摊，要了扎啤、凉拌菜和炸蚕豆，一直喝得耳根火辣辣地发烫。一丝苦笑掠过他醉红的脸庞：“上出租车时就隐约猜到了那该死的去处，却还非要亲眼印证，这不是自找难堪吗？”他想象着她此刻旖旎动人的模样，不禁妒忌地要发狂。酒和痛苦在他身体里碰撞出了化学反应，使胃里的秽物不断顶向喉咙。他再也撑不住了，蹒跚地跑到路边呕吐起来，像是要把那颗压抑的心一起吐出来。他用残余的力气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脸型扭曲的模样如同一只在旷野里垂死的狼。
        他平日饮食节俭而有规律，印象中，从未这般作践过自己。
        “事到如今爱惜自己有何用处？你为什么而活着？这个问题看似愚蠢，可你真得就确定找到答案了吗？”他问自己。
        为体验生活而活么？毕业后，你原本也可以依赖家人的帮忙，在县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而你是如此强烈地唾弃“依靠”这两个字，一想到它们，你就面带鄙薄、心中反胃。于是，你下定决心自己找工作，哪怕根本达不到心中的期望值，感觉也比“依靠”好受得多。你孤身在陌生的城市里跑业务，其艰辛之处自不待言。最初来到岛城，为了节省开支，你不得不租住最廉价的公寓。空间拥挤、环境噪杂，更有意想不到的风险。你搬进去还没有十天，公寓就以资质非法的名义被警察查封。半夜，警察砸开房门将你和舍友带走传讯，那是你生平第一次坐警车进派出所。后来，房东还算仗义，找了几张空铺让你们临时住了两晚上，许诺可以每月再少收五十块。这让你感到了些温暖，可你仍听到了海浪的声响。海浪涌来，即使再轻微，也会把寄居在海滩上的蟹子冲得不知去向。事非经过不知难。你不怕困难，甚至不在乎生活的窘境。所有的困难，你们尽管来吧！看最后是谁先把谁打倒。你有工作有工资，仍精打细算地“过窘迫的日子”，是因为你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想试试凭自己的能力，到底能攒多少钱。你中午去大学餐厅蹭饭，而晚餐往往是买上一根胡萝卜、两个烧饼、外加一个咸鸭蛋便解决了事。你每天的餐费严格控制在八块钱以内，并且一个月的工资只用在吃饭上面，恩格尔系数几乎是百分之百。纵然是酷暑的夏日，你没买过任何饮料，只有拾捡饮料瓶的时候才能闻到那种香精的味道。没错，你是在利用空闲时间捡破烂儿。黑暗的楼道里，你或者踢几脚盛垃圾的大塑料袋，判断里面有没有需要的废品；或者捏一捏饮料罐，感觉它们是值钱的铝还是不值钱的铁；或者趴在堪比人高的垃圾桶上搜寻，任凭剩饭的馊味刺入鼻孔，任凭成群的苍蝇飞在周围，偶尔落在眼镜框上。你拎着废品去回收站，要走好多路。路人向你投来不屑的眼光，废品站的看门狗朝你狂吠不止，你都不以为苦也从未以之为耻，因为你笃信孔子说的“若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因为你知道这不过是为了挑战你所能忍受的极限而体验的一种生活，还因为耳边总响起类似《征服天堂》那样的音乐。你将困难踩在脚底，但是，人生的意义何在？总不会只是为挑战困境而活吧？
        为了理想而活么？契诃夫话剧《海鸥》中的妮娜，忍受着无情而丑陋的生活，还不忘在舞台上飞翔的梦想。你一直为此而深深地感动着。你的工作再繁忙，也不耽误读书思考的时间。不是你多么勤于自勉，而是真正从心底热爱读书时的感觉。历史使你理智地沉思，文学让你激情地想象。它们就像你思想的双翼，不断激发着思想火花的碰撞迸发。你简直不能想象如果不能读书的生活该是怎样的乏味。但理想也是要物化的。如果已经“学而优”了，既不能“仕”又不能“名”，则不免要沦落到一种尴尬的境地。你羡慕古往今来那些有所成就的文豪、学者，你也希望凭自己的力量开垦出一条通往历史或者文学的道路，在舞台上优雅地绽放。你自然知道这样的几率微乎其微，可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呀，那个来学校演讲的何中华教授不也是靠自学而在哲学领域有所成就的？你试着把对生活对历史的点滴感悟用文字表现出来。日积月累，聚段成章。同学看后夸你写得好，而文章在校报征文比赛中的接连获奖使你自我感觉还不赖。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