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246 更新时间:2023-11-06

追 寻(二十)

◎李庆田

        死亡是什么?小时候,他跟妈妈去探望过一个病危的远房亲戚。老人躺在床上,眼里并不见惊恐,却一遍遍地嘟囔:“死是啥?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吗?”那时,他正在看童话《快乐王子》,还记得那只善良的燕子临死时的遗言:“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你自以为什么都明白,如今死神在你身边,却还是像那个老人一样无法看清它的真实面目。
        你畏惧死亡么?不。我畏惧的是被恶疾折磨、被灾祸突袭的死亡,畏惧那些毫无价值毫无正当理由的突然逝去。我希望自己的灵魂脱离躯体后,能留下作为后世楷模的品质。我不跟别人争斗,不愿看到战争,可是我不是贪生的懦夫,如果有人用暴力的手段欺辱我们,我会义无反顾地投入战斗,直至与敌人拼尽最后一滴血。所以我并不畏惧光荣地死去。
        想的事情混乱如麻,这让他越来越确定自己没有死,不然怎还会有思想存在?那股熟悉的橙香气息又幽幽地飘来,他想:定是阎罗王没有录取我,又把我赶回到天堂了。可天堂应该没有痛苦的呀,我的胳膊怎会钻心地疼痛?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马上又被刺目的白炽灯光逼的合成一道缝。眼缝向左移动,看到了她手指端那淡淡的亮甲油。她闭着眼趴在床沿上,右手臂搭在自己胸前。这让他粗粗地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地点和时间。他不想吵醒她,不料干燥的口舌以及伤口传来的火烧般滋味,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痛哼声。“谢天谢地,你醒了。”她发颤的声音里满是关切,“你先别动。听我说。我们现在岛城医院里。你右臂的骨折,已做好了接合手术,头部和腰部的检查结果刚出来,万幸都无大碍。”“那你呢?可有受伤么?”他急切地问。“我应该受的伤,都让你承担了,连一点儿皮儿也没擦破。”她咬着嘴唇,内疚之情布满了秀美的脸庞,“你什么都别多想,从现在到你出院,所有事情都由我来处理,你放心静养吧。” 他长舒了口气,神经在疼痛中稍微放松下来。心想:我到底还是为她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
        他让她找家宾馆休息,她执意不肯。他只好装作语气轻松地说:“我受的是外伤,又不是瘫痪或者脑痴呆,前台还有护士值夜,我自理没问题的。”她更坚决:“是你的保护,才让我毫发未损。你不会故意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吧?”
        “那我晚些时候再告诉父母,好么?我怕他们现在知道后过分担心。其实,我不想让爱我的人为此操心。”他踌躇地说道。
        “你呀,都这样了还这么要强!”她抚着他的额头叹息。
        她跟公司说明情况,找人代理了工作,在他能下床走动之前住进了病房里。他们的邻床是个不慎摔骨折的高中生,每天都要带着教材补习功课。他们实在无话题可谈时,她便借过高中生的语文课本,给他轻声朗读。课文有好几篇是他们共同的记忆,比如李乐薇的《我的空中楼阁》,比如司马迁的《廉颇蔺相如列传》。她的声音像一剂缓解疼痛的良药,又像一个在冬日里舞蹈的精灵,带给了他感受别样的温暖和甜蜜。他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心想:世界是只属于两个人的,两个人心灵交流时,真诚的纯度最大,这中间哪怕只加上一个人,真诚度就会大打折扣。
        很多事情的发生常常让人始料未及。他没有想到事发瞬间车内监控拍摄下了自己的“舍己义举”,会被当做“正能量”的素材在新闻里播放,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表彰随之而来。那时,他的伤已好了大半,不再需要有人天天陪床,病房里却比他需要照顾时百倍地热闹。公司总部派了高管来看望,地方电台和晚报的记者轮番来采访,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因祸得福的“名人”。面对鲜花和赞誉的重重包围,他刚开始还局促不安,答谢时难掩心潮的起伏澎湃,毕竟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人如此重视过。等他发现来访的“陌生人”不需要他的真情流露而只需要他一遍遍重复客套话的时候,就放平了心态。有记者采访,他总是装作努力回忆当时客车将要翻倒前的情景,故作深情地说:“我们虽是八零后,但小时候也接受过舍己为人的教育,这么做是应该的。”对着拍摄的镜头,他想:我还是我,和以前的我又有何两样了?情感生命里,我把她放在了比自己还重要的位置,故而危难来临时,保护她免受伤害可以说就是我的本能反应,根本无需考虑自己的安危荣辱。再说事故的发生就那么几秒钟,也没时间容许人考虑这些。只是,这些适合在心里珍藏,无需让更多人知晓。


十三


        “你在想什么呢?”她端着两杯红酒走进书房。
        “我在想,假如这次真的死了,会有哪些人来参加我的葬礼,还有,他们在悼词里会怎样评价我。”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对某些历史人物非功过的评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相差甚大。那么我现在留给你的印象与刚入职时定会有所不同吧?”
        他身上的伤赶在新春来临之前痊愈了。出院后的首个周末,她准备了家宴,邀请他前来做客。他起先借故拒绝,因为上次在她家过火的举动至今还让他感觉无地自容。然而她的诚心使人不忍相拒。她说,如果是为了答谢你的付出,就算请你去岛城最豪华的酒店也无法补偿于万一,这次只是当姐姐的略备小菜,祝福亲人的康复。其他的你别多想。
        临近中午时分,他在鲜花店买了盆造型精巧的榕树盆景,穿过居民区广场,看到她已站在楼道门口笑颜相迎了。她身上那件水红色外套里面露着蓝格的衬衫,用银色发夹扎起的头发微微染成了栗色,这似曾相识的衣着装扮让他想起两人刚相识时的情景,也使他意识到自己人生的二十五岁即将在四季的轮回中流逝殆尽。
        冬日的阳光洒满室内,人的心情也像整洁如昔的房间一样开朗明媚。她关上厨房的推拉门,为这次家宴做收尾工作。他把盆景放在阳台上,走进书房回想着几个月前这座房间里的朗读声。他随手在书架上翻了本有关王安石的人物评传,立即沉思于那个宋朝宰相生前身后褒贬不一的“定论”中了。当她过来问及“在想什么”的时候,他便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先吃饭吧,香菇鲫鱼汤就要煲好了。”她左手的酒杯微微一举,递过右手的酒杯,对他建议道。她轻快地走进厨房,把几名香气扑鼻、色泽悦目的主角请到了餐桌上。它们分别是:葱丝牛肉、水晶虾仁、豆干竹笋、脆炒山药。接着压轴的鲫鱼汤裹着青花瓷外衣隆重登场,家宴的气氛在腾腾热气的渲染下迅速升温了。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