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57 更新时间:2023-12-04

一路向海

◎齐永山

        黄河与徒骇河途经我们这儿时,彼此靠得很近,双方张张臂便似可手挽手了。我就住在它们的可挽手之处。我熟悉这两条河,就像熟悉自家兄弟姐妹。望逝水一波连一波,我知道每一波终要归身于海。两年前,我就有抽空去黄河或是徒骇河尽头看看的想法,却一直没能抽出空。前些时儿子跟老妈晚上视频,说忙过中秋节,想陪我们去黄河入海口一游。
        直到中秋节后第三个周六,我们的出游计划才得成行。晨七时,我们全家准时出发。出门便有高速路口。我原打算走黄河大堰的,儿子说走大堰单程就需要四个多小时,时间不够用。是啊,水无常形,黄河是一路迂折东进的。黄河这一生,决了无数次的口,改了几十次的道,无非是在自选个最适意的行走模式。那就走高速吧。虽隔着距离,照样是与保持着奔腾姿态的黄河一路同行。彼此不管走直走弯,都是一路朝着海的方向。
        车行一个小时,抵达东营垦利。下高速再行一小时,便到了黄河入海口风景区。我们将看到的,就是一百六十多年前,黄河最后一次决口改道的入海之处了。此后的中国版图上,便在这里诞生出一块最年轻的、还在继续生长着的陆地。陕北的黄土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扩张着山东领土。河流与人一样,行有方向,便会产生创造的力量。据说,黄河每年能携沙造陆三万亩。谁若不信世有沧海桑田,来此便得见证。
        买了票,我们乘景区观光车在苇荡中东行了四五十里。沿途有鸟岛、天然柳林、鸟类科普园、雁湖、泥滩捉蟹等景点,入目的皆是飘扬的粉白芦花和荻花。但我们没有下车,而是直接去看黄河入海的景观。
        我们运气很好,这日天气晴和,完全满足船只出海条件。在黄河安澜码头,我们顺利地由二号位登上了游船。游船在水道浮标指引下顺河而行。二十几分钟后,浑黄的河面渐宽,航速愈快。我发现南岸一侧出现了十几条竖着桅杆的帆船,但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有游客说那是渔船。又过十几分钟,河面更宽,两岸变得隐约,感觉就像水田里的两条垄脊。不时有返程的游船在舷窗外闪过,河浪便随着扑上窗来,船身也跟着剧烈一颠。里面人都慌乱起来。有游客说不用怕,就颠这么两三下。侧身而过的还有气垫船,它们速度更快。我们的游船也开始全速航行。两顾皆是黄茫茫,远望已早不见堤岸了。又过十几分钟,船速忽缓,接着便听有人连连喊叫起来。看看远水已然变蓝,船要入海了!这时有船员过来,大声招呼我们到甲板上去。
        一出船舱,众人先与海风撞个满怀,接着都不由打了个寒噤。小心地上到甲板,大家便抢着找地方往下俯瞰,都急着要看看那河与海亲密接触的场景。我先见的是在静候我们到达的一片深邃蔚蓝。再回头看与我们一块来的黄河,正挟着万里驰骋之势,到此纵身一跃,在蔚蓝大海门前荡起一片灰黄。在黄蓝交汇处,我看到了那条清浊不混的清晰一线,是很显然的“泾渭分明”扩大版。大海虽能包容,只是清浊实难并存。来到海的门口,黄河还要先沉淀去狂心妄心,沉淀去傲心燥心……直到与大海身心合一,才能做成汪洋里一分子。沉淀下来的,便固化为坚实陆地。
        游船鸣响汽笛,压线而行。一会儿左手方是河,右手方是海;一会儿右手方是河,左手方是海。大家选择不同角度观赏着。有游客忽然提出个出乎了众人意料的问题:这地方的水不咸不淡,鱼虾最好吃了,你说它是淡水鱼虾啊还是海水鱼虾啊?其实没人顾得上替她辨析这个问题,各自都在忙着拍照录像,记录着这难得一见奇景。过了这清浊一线,黄河的全部身心意志便融入了大海,大海更敞开了胸襟悉数接纳着。游船继续向深海航行一段距离,然后折返。我们的目光贴着大海的蔚蓝不断向远方伸延,伸延至极远处,直觉水天一色渐连成片,而那海的蔚蓝竟像漫过了天际,又或像远处一整片天都坠落进蔚蓝里了。我原以为头枕高山、脚踏大海的黄河就够壮观的了,与这泱泱沧海一比,却只是一颗小小细粟。所以两千多年前,涉秋水而来的河伯,欣然自喜之际望见了浩渺海洋,始知自己实在见笑于大方之家,由此还引发一场海神与河伯关于个人认识及作为有限性的讨论(故事详见《庄子·秋水》篇)。
        返航一如来景。游客们安静地坐在船舱里,交流着黄河入海奇观可能的成因,或赞成或反对各陈己见,直到船到码头人上岸,还有人慨叹这里的土地竟是这般生长的,几十年或百年后的人再经这一段,可能不需坐船而是徒步了。
        时间已过中午。我们一家人都觉意犹未尽,决定再看看其他景点。儿子看着景区指示牌选了两处:雁湖和鸟岛。我们搭上返程的观光车去看。不过很可惜,在雁湖我们没能看到一只雁。大概季节不对,霜降已过好几日,再半步就迈进冬天了。倒是在鸟岛,行在芦苇深处的栈道上,看到了鸣飞的鸿雁、戏水的灰雁和绿头鸭……鸟岛能看到的鸟儿也并不多,这又是大概时辰不对,现在已近下午两点,应是鸟儿们在水草间休息的时候。但我们站在栈桥之上远望时,却发现了西天遥遥蓝空下,密麻麻的万千鸟影做扇形忽南忽北地飞。
        因为河水漫滩,便形成了这里独有的黄河口湿地生态景观。不管走到哪里,到处生长着荻子、苇子、蒲子,也偶有几株杂树,低头便见清浅水流,再加上时起的啾啾鸟鸣,像极了早先我们那儿的村野地貌。整个景区内没有人造的花木景观,即便有建筑物也是与水草为邻,周遭不增不减,尽可能地保持了天然性状。沉浸其间久了,你会在无意中意识到,人,真的是本属于大自然的。这是在别的景区不能有的体验。就冲这,黄河入海口也值得一游。
        看看时候已不早,我们坐观光车回到游客中心,出景区驱车赶往垦利市区,赏美景必要配合着品当地美食的。途中预约了网评最好的一家饭店。这时间点了已没有食客,店主人热情接待了我们,先端上来一大杯柠檬汤。我们等着上菜。分享着酸甜可口的柠檬汤,聊着今天的不虚此行,聊到了是不是只有入海的水流才可称之为江河。我便忽然想到了徒骇河。徒骇河是在滨州沾化那儿入海的,与黄河一样都是注入到渤海,便询问沾化与垦利的距离。儿媳手快,即时查出结果:四十九公里。那两河在它们的入海口处相距要超过百里,这可能是它们阔别的最远距离了。我知道在两河相距最近的滨州惠民地段,那时双方只隔几公里,比在我们那儿离得还要近,俨然是联袂前行的。两条大河各有其源,又各有其生活轨迹,虽若即若离,却又终能入到同一海域,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原来他们不仅可以手挽手,还可心连心的。我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能亲到徒骇河的入海口看看。
        返程我还是想着走一段黄河大堰的。我想看看这么高的堤坝,是怎样从我们那儿以至更上游被一直垒筑到大海之滨的。这可是我的父辈们,靠手推肩拉完成的一项堪比长城的伟大工程。黄河,每一次不管决口还是改道,对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命都是一场毁灭性打击。面对现代人集体的力量,桀骜不驯的黄河终于安稳住躯体。堤坝禁锢了河水,河水也收敛了野性,这是人工与自然的必然结合。但看看时间已不允许。我们还是重返高速,远远地逆着黄河水流匆匆返程。而黄河,犹自继续着一路向海。
                                        作者单位:曲堤街道姜集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