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161 更新时间:2024-09-29

黄河船工

◎齐建水

        因为爱好摄影的缘故,我经常到葛店拍摄黄河。葛店是黄河济阳段的一处险工。在这里,滔滔黄河水由西南方向直冲大坝而来,又拐了一个弯,奔东而去。许是桀骜不驯的河水感觉受到了岸坝的约束,被限制了一泻千里的自由,于是翻起高浪,打起旋涡,发出轰轰的咆哮。汛期,这里水势浩大,汹涌澎湃,像憋足了气的壮牛在吼叫,激昂深沉,十几里地外都能听得见。因此,这里的“曲坝观涛”被评为“济阳新八景”之一。


(一)


        去葛店的次数多了,便注意到有一位老人。他常来岸边,或扶杖独立,或静坐杌撑,注视着奔腾的波涛从脚下流过,目光笃定而平和。老人的听力有些差,说话也气力不足,但从他略已佝偻的身材可以推知,他年轻时一定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通过交谈,得知老人已经92岁了。问他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他说自己“喝了一辈子河水”。我不解其意,一旁他的家人解释,老人过去是一名黄河船工,“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说起当年做船工,老人的话就像绵延的黄河水,滔滔不绝。
        老人说,他9岁那年没了娘,14岁跟爹一起来到船上当船工。一开始操弄的是条小船,一丈二长,八尺宽(旧尺,一尺八合现在1米)。船是村里四户人家合伙出资打造的,抗风浪能力差,没两年就在一次大风中“泼”了(“泼”就是翻,但船工们最忌讳“翻”字。比如吃鱼,吃完了一面,想再吃另一面,不能说“翻过来”,要说“展过来”)。后来,大家又筹资打了一条船,两丈三长,一丈六宽,这在当时黄河上算是比较大型的船了。船上有七八名船工,有的是出资人家的男丁,也有找来的打工的,全是青壮年。
        船工有明确的分工。
        坐在船尾的,是全船的首领,大家都叫他“家长”(“长”字的方言发音很特别,不是汉语拼音的三声,而是介于一声和四声之间,后音还有些长)。担任“家长”的人通常体格强健,擅于水性,还要略识文字,对河道的水流特性了如指掌,有一定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重要的是,他还要有看风识水的丰富经验,譬如“南风看明,北风看红”,就是刮南风的时候,水面发白有亮光的地方水深;刮北风的时候,浑黄带红色的地方水深,以此来识别河水深浅。河槽中的水流因流速不同,分为“大溜”(也称“河洪”)“二溜”(也称“二洪”)和“慢水”。行船要根据当时的风向、水势和运货时间来决定走哪条溜。下行一般走“大溜”或“二溜”,上行一般沿着“二溜”或“慢水”行船。“大溜”水急,行船快但相对危险,“二溜”或“慢水”比较平稳,相对安全但行船慢。船跑得快慢,是否安全,在一定程度上要靠“家长”看风识水的本领。另外,他还要负责全体船工的分工以及吃喝拉撒等一应事务。可以说,全船人的安危都掌握在他的手上。
        站在船头的,称为“头脑”。行船时,“头脑”把一根涂有红漆杠杠的竹竿伸进水里,以此测量水的深浅,随时通报。“家长”与“头脑”密切配合,防止船偏离航道或搁浅。如果船要停下,“头脑”要及时准确地把锚抛入水中;如果船要靠岸,便把“弦子”(拴船用的绳索)甩上岸,让人系在碇上或树上。“头脑”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避险。船突遇大风或误入旋流,会猛然间冲向岸石、暗礁或树木,这时,“头脑”要当机立断,操起身边的篙杆,一头抵在肩膀上,另一头抵住障碍物,用尽全力调整船头,防止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
        其他的船工,被称作“当腰”或“伙计”,主要负责划桨、撑槁、扯帆、拉纤、装卸货物等事务。


(二)


        葛店的那位老人,他的父亲在船上做“头脑”。他说,当时船上的“家长”姓赵,30来岁,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行船时说一不二,脸像蒙块铁皮,无表情,稍不如意就厉声呵斥别人,甚至动手打。可等到船停下来,他又会敬酒递烟,跟大家笑骂在一起,风趣幽默,脾气软得很。
        老人回忆说,他曾挨过“家长”的一回打。那是一年秋天,正值秋伏大汛,水深浪急。早上起风了,“家长”让大家升帆启航,他正拽了一条帆索使劲拉,屁股上突然挨了一棍子,回头一看,只见“家长”怒目圆睁,厉声训斥道:“腚朝哪呢?要到河里去喂王八吗?”他一下子明白了,拉帆索时,屁股是不允许朝外的,一旦绳子断了,人会因为惯性而跌落到河里去。这时候,他爹也站在船头,看到了儿子挨打,非但没过来安慰两句,还狠狠地说了一句,“不长记性,该!”
        黄河行船有季节性。数九寒冬,大河冰封,自然没法出门。等到“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船主和船工们会择吉日举行启航仪式。船前摆上供桌,桌上摆上鸡、鱼、肉、馍、水果、烟酒等,红毛公鸡在船头上剁了头,血洒在船上,用来避邪。然后开始焚烧香纸,祈求河神保佑。在长长的鞭炮声中,船启航了,开始了又一年闯荡风浪的生活。直到冬天河水上冻的时候,船工们才会把船拉上岸,但也不能马上歇息,先要用斧头将蘸满桐油的麻纤维,砸进船体裂开的缝隙中,使之滴水不漏,然后将船通体用桐油刷一遍,封存好其他物品,以便来年春开航时再用。
        黄河行船,分为跑横的渡船和长运的顺河船。
        跑横是指横渡,也称摆渡。人们常说:“隔山不算远,隔水不算近。”隔着黄河,两岸相望,人和物虽可见,但想到达彼岸就要坐船。上船或者下船的地方俗称道口或渡口。渡口所在地一般以此命名,如董家道口、邢家渡、史家坞等。渡船舱面平阔,便于载人、载物、载车辆,也便于人车上下。载人运货没有固定的价格,看人看货收费,可以讨价还价。一般情况下夜间不开航,俗称夜不渡河。本村人渡河不收费,说书唱戏的不收费,打卦算命的和乡间民医也不收费。跑横靠风帆和划桨,受水流的影响,船到对岸时通常要偏离道口半里地。河宽流急时,甚至要一二里。到了对岸,就要通过拉纤,把船拉到上游的道口去。葛店的那位老人说,他们“玩”的船是一条顺河帆船,主要是从济南泺口往黄河下游的利津、垦利等地运送货物,一船能装10来吨。船工们的吃喝拉撒全在船上解决,有时半月20天都不能回家。忙的时候,一般由“头脑”负责做饭,跑风时就指定专人做饭。做饭用的水直接取自河里,稍加澄清后用。也因此,船工们称自己是“喝河水的”。
        航程远,傍晚船要进“窝”。黄河岸边有许多挡水的坝头,时间长了就形成一些水流相对平稳的“坝窝”,这是天然的避风港。天黑,“家长”就让大家把船划进坝窝,抛下锚,在船上过宿。
        船工们常说:“黄河里流淌的一半是黄河水,一半是船工泪。”黄河水流浑浊,水势复杂,旋涡暗流很多,遇到激流险滩,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船上通常都备有一袋面粉,不是供大家吃的,而是避险用的,一旦船不慎撞上障碍物,出现了裂缝或漏洞,船上的人便把这袋面粉塞上去,并用重物压住,或用东西抵住。因为面粉不容易被水浸透,能够给救险和逃生争取时间。
        船上都备有民间自制救生工具。比如,一对大小相仿的葫芦,最好是亚腰葫芦,中间用绳子拴链起来,在水中把绳子勒在胸前,夹在两个胳肢窝里,让两个葫芦浮于肩下,这样,不会凫水的人也能浮出水面。一旦有人落水,船工们就会拿起救生葫芦下水救人。
        船工吃的是力气饭。他们最盼顺风。顺风的时候,“家长”会指挥大家挂起帆篷,根据风的大小和方向调整好帆篷的高度和角度,船能“喝上风”,“家长”只需掌好舵就能行船,船工们可站在船上看风景。风快溜快时,船行似箭,岸边的村庄树木呼啸而过,从泺口到利津200多公里,大半天就能到达,沿黄百姓形象地称之为“大风溜河涯”。可惜能张帆的时候并不多。如果顺风逆流,则需要2-3天。行船最怕顶头风,轻则负重难行,重则把船掀翻。因此,每遇大风,便要赶紧找避风港。没有风或风小的时候,逆水行船就要人力撑篙或拉纤了。撑船用的篙,是一条七、八米长的柳树或腊条杆子。杆子的前端安装一个“篙纂”(带钩的铁套),用以接触河底。另一头安装一个横拐,俗称“船拐子”。撑篙时可以手握横拐,也可以把横拐夹在胳肢窝下,船工分别站在船甲板两侧,同时扎下一篙,然后一起向船头前面跑,利用脚下的反作用力推动船向前进,俗称“跑篙”。大船有两三丈长,扎一篙,船就能向前航行两三丈远。


(三)
 

        最苦的是拉纤。如果船“喝”不上风,又赶上溜大撑不住篙,船工们就只好上岸拉纤了。拉纤又称“拉套子”。每条船上都备有多块纤板,纤板多是用榆木、柏木等结实木头做成的,呈中部稍宽、两端略窄的长条形,长50厘米左右,最宽处6-7厘米,厚2厘米左右,两端各打一个孔,通过这两个孔,将40来米长的纤绳一端呈“丫”字形系在纤板上,另一端系在船梁上。心疼男人的女人,会用棉布和棉絮缝一条宽宽的棉垫子套在纤板和纤绳上。拉纤时,船工们把纤板套在胸前,弯下腰来,身体前倾,脚掌紧扣着布满碎砖碎石和荆棘的地面,跨开大步,一步一步往前挪。肩膀勒得乌青红肿,肋部磨破了皮,双脚划出血,都是家常便饭。农村的苦累活很多,打墙脱坯,挖河筑堤,收割挑担都是,可其他活再累,中间都可以歇息,可拉纤不行,要不能懈怠、一往无前。为了做到心齐力齐,纤夫中会有人带头喊出粗犷的黄河号子,一人高歌领号,众人随声唱和。喊号子多由头脑灵活的人即兴编词,看到啥编啥,想到啥唱啥,其他人只管齐声接茬“嗨哟”。号子一停,人们便沉闷无语了,一天下来,累得就像浑身抽去了筋骨。有时遇顶风较大,或落差大水流急,本船上的船工拉不动,就要等多条船走到一起后,大家合伙来拉,拉了一条再拉一条。
        拉纤赶上夏天,天上骄阳烤着,地下暑气蒸着,豆大的汗珠沿着脊背沟往下淌,顺着裤管滴落在地上,生出一些青烟。倘在初冬,下雪冻凌,船锚在河中,船工们要先把衣服脱光了,顶在头顶上,背着纤绳下船涉水上岸,到岸上才能再穿上衣服。冰冷的河水浸泡着他们的身体,上岸后被寒风一吹,皮肤会裂开一道道小口子,苦不堪言。
        如果船不慎搁浅了,大家就要下船,一方面减轻船的负重,另一方面要合力把船推到深水区。用手推力量小,船工就用肩膀扛、脊背抵,有时双腿陷进泥里,费很大的劲才能拔出来。
        拉纤累,装货卸货也不轻松。济南以下黄河沿岸没有山,下游修筑石坝就要从济南附近的山上运石头。为了装卸石头,船工们通常做一块L形的背板,背板长宽40厘米左右,下面做一个卡托板,后面拴两根背带。运石头时,船工们背好背板,蹲下来,让人把石头放到背上,然后弓着腰把石头背上或背下船,常常把背硌得伤痕累累。
        葛店的那位老人说,当船工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候。比如,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跟村民们讲起沿途的趣闻轶事、把从济南买来的新款式的衣服交给家人、把从海边捎回的纯味虾酱分给亲朋好友、看到自己的苦累换得了家人填饱肚子的时候,心里就会升腾起满满的成就感,辛苦和危险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舒开了一些,他把目光投向远方,无比自豪地说:“我们的船还渡过解放军的骑兵连呢!那是1948年秋,解放军要渡黄河,征用了我们的船。我们冒着国民党兵的炮火,在惊涛骇浪中连续七个昼夜不停歇,每船渡三个士兵三匹马,渡了一船又一船,圆满完成了任务,部队还送我们一面锦旗呢!”
        老人说,自己生来胆大,上船两三年就做起了“家长”,带领一船人在风头浪尖上讨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成立了黄河航运局,私船都归了公,自己跟着到了航运队。1959年,航运局配备了长11米、宽7米的机动船,船工们终于不用拉纤了。又过了几年,换成了大铁船,60多米长、10多米宽,安全系数也高了,自己经过培训学习当了船长。再后来,陆路运输快速发展,黄河航运渐渐停止了。20多年前,黄河上还有船跑横,随着一座座黄河大桥的修建和浮桥的连接,天堑变通途,危险性很高的渡船业也停止运营了。
        太阳落到了黄河堤顶的树梢上,灿烂的阳光照下来,把黄河水染成了一河金汤,老人要回家了,我连忙向他道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中陡生感慨:黄河是有鲜明性格的,这性格造就了黄河船工豪爽勇毅的品质。雷奔电走,风赶流云,黄河船工终是走进了历史。
                                                   作者单位: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