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
◎杜秀香
死亡是条河，两岸的人都寂寞。
电影《A chost story》，直译为“一个鬼的故事”，可我们给了它一个更完美的翻译《鬼魅浮生》。区别于一般的鬼片，《鬼魅浮生》中，没有恐怖镜头。它的重点不在“鬼魅”，而在于“浮生”。“浮生”二字，极美，也极飘忽，有种毫无根基与依附的虚无感。
《鬼魅浮生》，在看多聊斋故事的我们眼里，这几乎是一个有点潦草的鬼，没有青面獠牙，没有披头散发，没有技能傍身，他只是披着一床白色床单，露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像一个孤独而又寂寞的白色影子。
故事的开端源于一对恋人。他们住在郊区的一栋房子里，里面有一架不知属于何人的钢琴。阳光穿窗，洒进房间，岁月的沉淀，让屋子里有一种沉静的寂寞。女人想搬家，男人却留恋着房间里的一切，钢琴、岁月，还有他们的回忆。没有激烈地争执，男人妥协，同意搬家。
生命的无常就在于你不知道刹车键会何时摁下。第二天，男人出了车祸，生命终止在了方向盘上。女人沉默地走进停尸房，带着极力压抑的平静，她缓缓掀开白色床单，又慢慢盖了回去。然后急速离开。电影的镜头并未跟随女人的脚步，反而长时间停留在了那一张毫无生息的床上。忽然，白色床单下男人坐了起来，片刻的迷茫过后，他披着床单走下了床。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个鬼魂。再往前走，前面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闪着光芒的门，他知道那是通往天堂的入口。他静立不动，转身走出了医院。
走过草地，穿过田野，在太阳落山之前，他走回了家。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他和女友的合照依然甜蜜，窗子上依然有阳光洒落。
门被打开，女友回家了。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扇门一次次被打开，一次次走进不同的人，就像一串钥匙，串起他长长的浮生。
女友依然很平静，平静地洗着咖啡杯，平静地扔垃圾，平静地撕开巧克力派，只是每个动作间都多了不易察觉的停滞。然后，是一段近乎五分钟的长镜头，女友坐在地板上开始一勺一勺吃着巧克力派，压抑、克制的悲伤似乎都随着食物被咽下。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友的勺子越来越用力，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再也吃不下跑到卫生间呕吐。她蜷缩着躺在残留着他气息的床单上沉沉睡去，他试图伸出手去抚慰她，却发现无能为力。
后来的日子，女友换掉床单，收拾东西，走出家门，甚至结交了新的男友，她在努力走出她的悲伤，也在努力走出他的影子。他愤怒了，将他读过的书扫落在地，女友看到书页上文字，开始回想起与他过往的点滴。女友戴着他的耳机，躺在地板上，听他曾听过的歌，伸出的手几乎触碰到他披着的白色床单。明明就在一个房间，明明就近在咫尺，他们中间却隔着生死，隔着两个世界。
终于有一天，女友将一张纸条封存在墙缝里，开车离开了，温暖明亮的阳光不时洒在她的脸上，她奔赴的是未来，是新生。而他剩下的，只有孤独，与等待。
他记得女友对他说过，小时候搬家，她都会留下纸条，如果想回去就觉得有自己的一部分在那里等待。可他忘记了，女友也曾说过，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女友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时间，对于死去的人没有意义，活着的人却始终要面对日升日落。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向墙壁，试图找出墙缝里的纸条。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两个孩子追逐着跑了进来。原来，房子里搬进了新的住户。他徘徊在新住户母子三人的世界，看着面目渐渐全非的房间，用“闹鬼”吓跑了她们。
房间重新归于安静，静到听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又开始寻找纸条，门又打开了，一群爱好灵异探险者闯进了屋子。他们跳舞、喝酒、欢爱、争论。这是全片最热闹的一段场景，也是对话最多的一幕。其中的光头“预言家”滔滔不绝：“我们不谈爱情，我们竭尽所能的生活，想为世界留下点什么。可也是这一切分崩离析的开始。即使你留下了些什么，被别人记住，给了大家一点希望。可是这个星球早晚会毁灭。即使带去了别的星球，但别的星球也会被吞噬，所有让你自豪的东西都会消逝。”想来，导演是借来访者的长篇大论表达关于“时间、轮回、生死的哲学问题与活着的意义，而不单单是A chost story。
探险者离开了，房间的腐朽与破败告诉我们时间一定过去了很久，很久。腐败，恰恰就是时间的脚步。他继续刮着墙皮在墙缝里找寻着纸条，就在他即将拿到纸条时，一辆推土机突然闯入，将房子夷为了平地。他站在废墟间，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他看向了对面的房子，对面的鬼。
早在回到家中不久，他就惊异地发现对面的房子里也有一个披着花色床单的鬼。他们两两相望，无声交流。
他问：“你在干嘛？”
她回答：“等人。”
“等谁？”
“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原来时间可以抹平世间的一切，汹涌的爱意，深藏的执念，还有执拗的等待，和以为永远不会忘掉的记忆。原来，等待的尽头是遗忘。
对面的鬼，同样一片茫然。她怅然一笑，无声地说：“我觉得他们不会来了。”随之一床花床单颓然落地。她终于摆脱了困住自己的房子，终于释然，终于放下，终于解脱，也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执念。
没有走出执念的是他，他依然呆愣愣地等在原地，等待时光流逝，等待原地又盖起一栋高楼大厦。他在大厦里游荡，穿梭于人群中，找寻失落的纸条，找寻昔日的痕迹。导演运用了许多不同角度的长镜头，展现着不变的空间中时间的变化和更迭。他披着白色床单的样子格外寂寞，两只空洞的眼睛渐渐充满忧伤，充满绝望。当他终于意识到纸条再也找不到，女友再也不会回来时，从楼顶纵身一跃。他忘了，他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怎么会再死去。
太阳重新升起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依然是原来的地方，四周一片荒芜的空旷。原来，岁月真的会荒芜。他的面前，一个男人正努力的敲打着木桩，一辆马车带来了他的妻子与女儿。
这一段时空轮回拍的太牛了，他从旁观者的视角变成了上帝的视角，有一种慑人的虚无感。他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他知道眼前的一切终将消失，知道时间终将会回到未来，回到他的从前。几声马的嘶鸣后，眼前的一家人身中利箭死去。混沌百年，时光流转。他看着地上的小女孩变成枯骨，被杂草覆盖。终于，他又回到了原来的房子里。
门又一次打开，女友和自己走进了屋子。他以鬼的身份重新见证曾经的一切，旁观曾经发生的一切再度上演。只是，时间重叠了一切，却改变不了结果。当他看到变成鬼的自己回到房子里，找寻、游荡、悲伤；当他再一次凝视女友离去的背影，他知道等待已经没有了意义。忽然想起杨德昌的电影《一一》，父亲重遇学生时代的爱人后对母亲说：“现在又遇到当初的感情，以为会有什么不一样，但其实还是一样的，所以回到过去重新活一次，没有那个必要，真的没有那个必要。”有多少人渴望能重新活一次，可唯有深刻体会过虚无的人，才会理解“没有必要”的心境。
这一次，他终于在房子被推倒前拿到了爱人留下的纸条。纸条打开，一床白色床单轰然落地。
百年轮回，浮生若梦。他终于选择了“放下”，走出了困住他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和执念。床单之内，化为虚无。
《鬼魅浮生》，整部电影极其压抑，克制和沉默。导演以沉默道尽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他没告诉我们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用鬼魅的浮生告诉我们，其实不必等。
作者单位：区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