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83 更新时间:2025-01-06

乡 影

◎马德水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顾影自怜好像远去的孤雁,行踪不定酷似无垠的秋蓬。同看明月,离别的亲人都会伤心落泪,一夜是乡心情五地相同。诗人在这里以绵邈真挚的诗思,勾勒出一幅五地望月共生愁的乡影,形成了默契,创造出浑朴真淳、引人共鸣的艺术境界。
        乡路蜿蜒曲折,乡野郁郁葱葱,乡村青翠欲滴。乡间就像幽静的世界,乡影金花满地,银辉映天。
        天渐渐暗下来,在夕阳慢慢落下的地方,红霞的范围渐渐缩小、变色,到了最后只剩一抹淡红,夜幕也马上到来。我眼睛里那一抹淡红,仿佛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回过神来,幽蓝的天空中,不时地变幻着颜色。我知道,主要为了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美丽的乡影。
        黄昏时分,在远处的田野上,冒出一缕青烟,用手摸一摸地面还有一丝丝余热,凉爽的秋风中带着一丝暖意。瞧,美丽的晚霞形状不同,千姿百态,两条巨龙在空中翻腾着,不一会儿,消失了踪影,是哪位魔术师把黄昏装扮得如此美丽迷人?远看稻田,一片金黄的海洋,在落日的余晖衬托下,更加光彩夺目。我慢步走在乡间小路上,半天霞光将道路两旁的树荫拉得格外细长,密密麻麻地布满田间小路,小路没有路灯,只有柔美的霞光通过树荫,投下斑斑驳驳的亮光和云彩相伴。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继续向前,小路边是个宽大的人造湖。夕阳下的湖面十分热闹,小溪“哗哗”的流水声,鸟儿的鸣声,和一群野鸭此起彼伏的欢叫,奏成了一场大自然的小型音乐会。风吹拂着,吹动了树叶,发出了一阵阵“沙沙”声,那是树叶在鼓掌,一池的荷花随着微风摆动,那是荷花在给音乐会伴舞,它们姿态万千,硕大的荷叶已变得枯萎失去了往日的襟怀,一个个青秀挺立的玉杆上顶着的莲蓬,像似一袭长裙中的点睛之笔。伴着乡影,荷池的风韵尽收眼底。
        傍晚,太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天空,清冷的月光在地上单调地打着节拍,弹奏出一曲温柔的歌曲。我看着玻璃般破碎了一地的月光,给幽静的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零散地嵌着许多小星星,有的一闪一闪的,像小朋友明亮的眼睛;有的一动不动,却也很美丽,好像黑夜里的指明灯。这些小精灵一会儿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黄色的圆盘,散发出层层柔和的月光,在那月光朦胧的晚上,乡村既安静又沉寂。
        入夜,白天欢快活泼的鸟啼,带着疲惫躲进了它们的巢穴。月光,如水泻满大地,乡村农舍也变成了一幅依林傍水的水墨画。空寂的夜,偶尔传来犬吠声,惹得星星直眨眼,月光有些清凉,似乎还带着几丝田野里成熟庄稼的香味,使人心情舒畅。而月下的小河边,妇女们洗衣的捧槌声,村童的嬉戏声,现在已销声匿迹,只有小河调低了调子,在月光下潺潺流淌。崔清湖上也没有了白天的躁动,湖边的野花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娇柔。小草也静得出奇,有的身上沾着几滴露珠,晶莹剔透,相互映照。过路的车辆从身旁驶过,露珠似乎有些不耐烦,悄悄滚动下来。一阵晚风吹来,淡淡的月光穿过树荫,漏下了一地闪烁的碎玉。月亮像一个含羞的少女,一会儿躲进云间,一会儿又撩开面纱,露出娇容。最早出现的启明星,在这深蓝色的天幕上微微闪耀着,它没有了过去的自大,没有了过去的光亮,整个广袤的天幕上只有它一个在那里投射着人们注目的月色,像一盏悬挂在夜空里灰暗的灯。灰蒙蒙的夜空那样吓人,月亮像充满了仇视,在怒气、执著地注视着人间,仿佛用那灰暗的眸子讲过一个令人伤心的神话。几颗大而失亮的残星闭上昏昏欲睡的眼,在夜空中慢慢隐退消失。
        有一年中秋节的夜晚,没有月亮的光亮,没有往年的热闹,好像妈妈有什么心事似的。她特意从公社供销社副食门市部买回的两斤月饼,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月饼有各种风味的,妈妈伸手拿了一个她最喜欢的苹果味的,眼里含着将要流出下的泪水说:“你小妹妹走了整50年了,今天是她的祭日,可她活着的时候连月饼见都没见过,太难为她了。唉!日子好了,咱们活着的人日子过得满滋润的,可那边的人,过得还好吗?”妈妈这段话,像是一把尖刀刺痛了我的心,勾起了对小芳妹妹的追思,她那弱小天真的身影又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这年我刚满12岁,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下午,是一个难忘又悲痛的日子。吃罢午饭,和小妹妹玩耍了一会儿,便跟着大人们去八里路外的田地里给生产队拾地瓜。直到太阳西下,收工回到村里时,发现巷子外围着很多人,他们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看到我走近便闭口不言了。我顿时感觉到精神有些紧张,好像有种不祥的征兆就要临头。我马上加快了脚步,一进大门,发现院子里站满了许多人,大娘大婶在劝说不停,妈妈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爸爸瞪着眼指责我:“为什么不在家看好妹妹,你能混几个工分!”面对父亲的训斥,我不由的鼻子一阵发酸,两眼泪水喷涌而出,我心里明白,爸爸失去爱女当然心里难受,可我也很委屈,自从学校放秋假后,我每天起早贪黑跟着社员们到地里参加生产劳动,哪有享受照看小妹妹的美差?哥哥告诉我,下午小妹妹掉到庙场的井里淹死了,他刚淹埋后回来。
        听邻居说,半晌听到小芳哭着找妈妈,后来就再没听到她的哭声。妈妈从村卫生室忙完回到家,发现睡午觉的孩子少了一个,便叫醒还在熟睡的弟弟妹妹,四处呼叫小芳的名字,但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了。后来被人发现她在井里,打捞上来时早已没有了生命气息。
        小芳妹妹的死,对我们全家打击很大,特别是妈妈整天叫着小芳的名字哭天喊地,不吃不喝,以泪洗面。爸爸皱着眉头,一天到晚不吭不响。这下可忙坏了哥哥,他每天起早贪黑,烧火做饭、收拾家务,还要按时下地干活。我除了跟着哥哥一起下地干活外,回到家尽量给哥哥打帮手,喂猪、喂鸡、打扫庭院。家里这种悲伤的氛围大约持续了大半年。妈妈经过老中医的精心调理,也基本恢复了正常生活的状态,全家却没有了过去欢快的气氛,老像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阴影。
        小芳妹妹比我整整小了10岁,她聪明伶俐,很乖巧,我们全都很喜欢她。人死了,还能复活吗?那时我并不理解人死不能复活,心里总感觉小妹妹的死,好像是一场梦,梦醒人还在,小妹妹还活着。
        后来,听到有人传言,小妹妹是自己掉到井里的,有人说她是被井里的“水鬼”拉下去的,也有人说是被坏人推到井里的。说法各异,到底哪个说法才是真的,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从来不相信井里有什么水鬼,更不相信一个刚刚才两三岁的小娃娃,竟然被人推到井里淹死,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她又能得罪了谁呢?
        苦闷时,我总要一个人坐在井沿上,看着井里的水影发愣,泪水慢慢顺着脸颊流下,泪水滴到井里,击起点点波纹……似乎出现了小妹妹的影子,水里的影子显得那么孤独。而且,她的影子好像冲着我在微笑。我知道她要什么,她缺的不是父母的爱溺,兄弟的宠爱,更不是邻居们的热情,她缺的、要的,只不过是很多人都能得到的人世间多些宽容。
        庙场那口井坐落在场垣的东南角,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圆口形,井径约四尺,井里水面离地面不过两米,但井深有七八米,就是成年人不慎掉下去也难逃一劫。井壁上斑斑红锈和青苔,井边长着几株碧绿的青稞,是那么富有生机,那么饱满,轻轻地抠一下它,嫩绿的汁水顺着指尖,缓缓流进手心,一片绿绿的叶,绿绿的草、绿绿的茎、绿绿的井水、绿绿的一切。并不是那朦胧的绿,这绿是丰满的,这绿是深沉的,它丝毫没有秋草的萧瑟与干瘪,它富有生机,使人忍不住想去触摸,但又舍不得下手。是啊,它太饱满了,仿佛你一摸,它的汁水就会流出来,那绿汁就是妈妈的泪水,流出眼眶,流进泥土,流进我们那颗伤透了的心里。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口老井,早已被人们填平掩埋。没有留下点点痕迹,而对过去那些扎心的事,那艰难的岁月牢牢刻印在我冰冷的心里,总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而默默的流泪,而这泪水流得很苦闷,流得刺心的痛。又像压在心里巨大的石头,多少年来始终没能移开,压得时常喘不过气来。
        小妹妹走了,走得很彷徨;大哥走了,病魔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父亲走了,走得那么的突然;母亲走了,走得安静慈祥;弟弟走了,他走完了疾病缠绕一生的日子。
        逝者已去,他们的离去让我感觉到过去时光岁月的珍贵,时时牵动着我内心最深处真挚的爱和相思。他们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时常浮现,而且那么真实、有时又那么模糊,好似一幅明亮硕大的黑白壁画挂在墙上被岁月剥蚀出大块大块脱落的空白,让我感到那样的迷茫。我面对着一个个过去既亲切又熟知到无话不谈,而目前却仅能在脑海中搜索到关于他们的少得可怜残存的陌生人,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在我的心贴近他们的时刻,已感到他们不息的脉搏。他们还活着,他们的灵魂永远留在了这个不平凡的世界上,留在了亲人们的相思中,留在了我的心里。这并非一种痛苦而是一种真情的流露。他们留给我的是什么?是美好、是想念,还是那流不完的泪水,甚至还有怨恨,还有那些永远抹不去的影子……我明白,人的影子只是在心中的幻想,并不可能成为现实,他们只是在你心中的那个世界里,只是知道他们有个轮廓,影子的轮廓,似乎是一个爱心,又似乎是一个烈阳,又似乎是一个看似微弱却能照亮整个心灵的星星,影子永远是个幻想,它却能给你寄托,给你希望,给你牵挂。因为你永远记得自己的灵魂身后,永远有亲人的身影,有亲人的身影相伴。影子永远住在你的内心深处,亲人永远会用那颗炙热的心给你依靠,给你温暖,给你永远也扯不断的思念。
        天蒙蒙地亮了,浅浅的光影飘落在深色的窗台上。窗外,似乎是若有若无的乡音,并伴随着二三声鸡鸣犬吠,迂回在耳边,竟如同一曲久违的天籁,悄悄地抚慰着我枯燥的魂魄,呼唤着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小小悸动,丢下少年时候那些伤心的遗事。
        童年的记忆,过去的怀念,留给我们家乡的那些满目疮痍,过去的影子已经变得那样模糊,昔日生活在守旧封闭落后的乡村里的日子,已是昨天。
        憧憬未来,我想,每一个生活在这个美好幸福时代的人,包括我自己,应该放下陈旧的思想包袱,抛弃过去岁月积累在心里的一切恩恩怨怨,抹去阴影,轻装上阵,感恩社会,面向未来!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画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