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滩
鞠 慧
三十天，眨眼便来到了。这天早晨，燕子天不亮就起了床。孩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也睁开了眼睛，挥动着小拳头，他不停地哭嚎着，任燕子怎么哄怎么拍，他的哭声就是不停。
燕子的泪似乎已流干。紧搂着儿子，她吻着他，吻遍了儿子的浑身上下。然后，她把手上的钱 一分不剩地收在了一起。这是从芳草和春柳给她的生活费中省下来的。她用手绢将钱包好， 仔细地塞进了儿子的襁褓中。
“孩子，妈求你了，别哭了，行吗？”燕子的泪，滴落在儿子的小脸上，孩子像是听懂了燕 子的话，他果真止住了啼哭，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燕子的脸，握紧的小拳头，一下下上下舞动着，像是要替燕子抹去脸上的泪。“孩子，到了奶奶家，要听话，奶奶会疼你、爱你的。妈不是个好妈，你恨她吧！孩子，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妈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
孩子，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妈实在是不舍得离开你呀！”俯视着孩子的小脸，燕子泪如泉涌。
临出门前，燕子洗净了脸上的泪痕，然后，她对着镜子，给自己画了一个淡淡的妆。抱起儿子，她朝小苇子圈走去。
蒲桥到苇子圈的路，从未这样难走过，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荆棘上。洒一路血泪在这生养她的河滩里，燕子的脚步，从不曾有过的沉重。
柜子和他娘恰好都在家，望着突然走进来的燕子和她怀里的孩子，两个人一时都愣住了。柜子 娘最先反应过来，她拾起地上的一只扫把，气冲冲地在燕子脚边猛扫着，边扫边骂：“哪来的野鸡飞到俺家来，是没人要了！快带着你那野种远远地滚，别脏了俺这地……”
在柜子娘的骂声中，燕子泰然走近床前，把手中的孩子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对着满脸愕然的柜 子，平静地说：“柜子，你不是说过，娶媳妇就是为了生孩子吗？娘娘也说过，想早一天抱 上孙子。我给你家做了二十五年的媳妇，没亏待你们！咱们的账，两清了。”
“俺家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野种！”柜子娘一手掐腰，一手指着燕子的鼻子，“你赶紧把这没人要的野种给我带走，别脏了俺的家！”
“柜子，你跟你娘说清楚，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燕子一步迈到柜子跟前，一双燃烧的眸子，逼视着柜子。
“我……我……”柜子只是涨红了脸，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好啊，你不说是吧？你不敢承认了？柜子，我就要你一句话，你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你说一句不是，我立马就把他给掐死 ！”
燕子一步来到床跟前，对着床上的孩子，她弯下了腰。
几乎是在同时，一直低头不语的柜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伸手一拨拉，把燕子推到了自己身后，伏下身子，一下抱起了床上的孩子。
在柜子娘惊愕的注视下，燕子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你站下，站下……”
柜子猛地把孩子搡给他娘，风也似地追出来，双腿一弯，跪在燕子的面前，哭着喊道：“好人 ，我求求你啦……我求你看在孩子身上，别离开我家，别离开……我，是我……错了……错了……咱们结婚……结婚……”
柜子的娘这会儿木鸡般呆着，半天，终于醒过神来，也跑过来拉住燕子的衣服，哀求说：“ 孩子，娘错怪你了……你不看大的看小的，你们结婚吧……”燕子强忍住泪水，强忍住彻骨的伤痛，她扭转头，最后望了一眼挥动着拳头不停地啼哭着的儿子，她的心碎了。多么想跑上前去，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紧紧地。可是，她不能。一咬牙，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柜子家。孩子的哭声，响在她的心尖上。“孩子，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妈走了，孩子，你要好好长大呀！”燕子在心中跟儿子告着别。她不敢再回头， 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和刀割般的心痛，离开了柜子家……
还不曾来到春柳的坟前，燕子早已忍不住痛哭失声。待见到红柳丛边那座新坟包时，燕子扑了上去，不断线的泪水，落在了春柳的新坟上，融进了那尚有些潮湿的泥土中。
朝夕相伴的姐妹，互诉过多少烦恼多少心事的姐妹，至今无家可归，只落得一抔黄土掩风流……春柳，我怎么会忘得下你的音容笑貌呢？我怎么会忘得下你伏在耳边喃喃诉说着女孩子心事时的神情呢？河滩里一起长大的姐妹，一个人的不快，就是你我大家的不快，躲在一起，哭过，也笑过，酸甜苦辣共享过，这样的日子，还会再来吗？！
燕子的心哆嗦着，点燃了火纸，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号啕大哭起来，直到夜幕厚厚笼罩了河滩……
哭过了，燕子觉得心里畅快了些。她望着夜幕笼罩中的村庄，在心里说：娘啊，我走了，你生下我，苦里难里滚过来，我在这里给你磕头了！不再该谁欠谁，该留下的我都留下了，都留在这流血流泪的河滩里了……（118）